2009年1月17日星期六

十首关于生活研究的诗、一首挽诗及二十七首附诗

苏非舒

⊙河边发电房

那幢残旧的房,顶上开始出现
几片阳光,它透过
屋檐、松林和电线
照射在长满青苔的门沿上
老电工和那台陈旧的电机
发出的响声,彼此交溶
我坐在机房对面的水渠边
手在衬衣外缓慢摸遍全身
我摸到一小段铜丝
我在巴镇左尽头修配厂里
寻到它,那里,我跟几个熟人
谈起玉米的收成
有一位女子坐在我旁边
当火炉里的锄头发黑
她已经持着镰刀站在修配厂门口
于是锄头重又发红
她很年轻,却什么也不曾干成
而过去某天,整整一夜
我呆在树林,看林人的小石屋里
这所屋子,有几次
远远地漂到海上
珊瑚满地作响
树木在石屋外撕裂,风踏过窗
在屋里绕着圈子,然后
又追到下面的田野
直到第二天正午,树林和石屋
才面目一新,一只小野兔
小心翼翼地在树桩和树洞里
穿行,两眼紧盯着阳光缩回的
那一瞬间,过去,过去
过去,还是过去
但小野兔很渺小,所知也很少
我从河边擦身走过,一直到
石屋门口,我抬头看凹进去的
墙面,还能感到那股强风
在使我的眼球作迅速的旋转运动
但眼球两边的肉胫绷得紧紧
而那阳光被凹进的墙面
拽得慢慢弯曲下去
我绕着石屋转了一圈
觉得那屋基移出了几寸
窗户往里倾倒着
一只麻雀被抛得远远
我身边的几个熟人也已经走了
我坐在火炉旁的铁凳上
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演习食用丰盛的
午餐和古战场的厮杀
健康的身体给了我许多方便
太阳光线从修配厂楼顶的
天井上降下,我在下面
是我的优势
我把双手紧扣在旁边粗糙的
柱子上,然后是铁器的敲击声
在饥饿的直肠中
让食物奔跑起来
直到机房里的所有噪音
嘎然而止,老电工弓着身走进机房
我听见电机抽动了几下
而后看到机房下面的河道
一股红水猛然窜起
那条鱼开始出现在我的视线
我的目光也随之而去
在远处,然后醒目地正立
我想:它是属于自己
在它的腹腔内老人将安息


⊙采石场

先前在读到一本外国
抒情小说时出现的情景
一片松林,远处
谷穗在太阳下成熟,屋舍
像火柴盒不规则地掉在地上
男孩,开始拾地上干燥的松枝
太阳如针刺着他的眼
在历代的历史上
他历来无人理睬
女孩是富人家的小姐
那时她离开城市
一直定居在庄园里
他们在镇上学校的课堂上结识
教员站在讲台上,谈天体
他偶尔望望某处
从五谷再回到衣物
阳光,方形,在他脸上充满宁静
女孩在这一瞬间,不绕路走进他内心
下课,他直接走回松林
遇到老虎和毒刺,他也不绕路
正午,十二点钟,女孩出现在松林旁
那片采石场上,“小姐,午餐在桌上”
男孩对数学和字母不感兴趣
讨厌教员的声音
下午,一点十分,他穿着背心
整理王宫,那原来是一个洞
现在,他用来拾柴的手
只用于审美
宝座紧依着内洞壁,正上方
是用石块绘制的牛头
算是国徽,王后为它那
伸长的两颗门牙笑个没够
下午,一点三十分,整理完毕
他开始招兵买马,囤积粮草
他一直有一个梦想,等待时机成熟
他将扩展疆土
现在(洞外,持续不断,开始下雨)
宝座前,一堆堆石块成行成列
只差最后一个兵
坚守城外那个要塞
他在他的将士们中间行走片刻
随即退回座前
他把王后安置在旁边
用黄荆制成王冠
几段松枝送给王后算见面礼
他手挥军旗,操练精兵
王后用零食嘉奖官兵,算是慰问
下午,二点三十分,操练完毕
他很满意,同时他很疲惫
军旗掉地,头枕宝座
眼睛停留在宫壁,良久
这花掉了他二十分钟时间
王后委实等不及,手指伸进他口中
故事,字母,线条,图片,缓缓
随手而出,遇着国王、王后和仆人
出现在餐桌旁,每天用餐两次
总有些神秘的现象在宫墙的
饰物上停留,而月光下
宫殿开始漏水
许多不寻常的事件发生
他们看到:那红色的肉球
正在宫殿的对面跳跃
然后飞走,这一切,足以使王后
正在少年时代的人改变脸色
下午,四点五十分,第103个故事
已经开始,这期间
王后用完一个果子,一卷纸巾
这期间,她让高贵的国王吻她的手
向丞相致歉,解释误会的产生
这期间,那场来自前村的阵雨
在远处的山岗上降落
那渗透雨水的地面已经丧失
说话的能力,以便在坚硬的
鞋跟面前,相应地软下一寸
下午,六点整,是一次大的转变
国王和王后远离那些比喻
远离土地的深厚和辽阔
那些陌生的人们在他们的
世界之外,在水中
它是进入土层或者更深的树根
下午,七点整,仆人出现在
宝座旁边,鞠躬:
“国王,王后,该睡了”
这又使他们彼此更亲近几分
但此后便是分离
那几段松枝移到了她的房间
她从那松林和石块砌成的
墙之间经过了她一生中
仅有的一瞬时辰
晚上,八点整,那几段松枝在
墙上投下的阴影把她的生活
剪成奇怪的两边
那个穿背心的男孩
匆匆走在那两边之间
晚上,十点整,男孩上床睡觉
在此前,他从未做过任何准备
现在,他看着窗外树上
渐渐闪出的光芒,也正是这里
他仍像从前那样成长,而幻想
也不会使他稍微远离死亡


⊙婚礼宴席

爆竹过后,正是正午
我坐在方桌的一角,手持木筷
想着屋里,两个异化的细胞
和着幻觉
几张胖小子图片在墙上
实实在在
关于人类学的研究(人始,人末)
都在那坐下的一瞬间
那幢新房孤零零地在半山之腰
远离村庄,那人口稠密之地
屋前,除门前新铺的石板坝
从左往右依次是:
一片柑桔地,新栽的柑桔树
已带花蕾,地面杂草丛生
此地较平,但低于新房5米
开始上第一道凉菜
我的衣服被洒下的酒湿了一点
十二点十分,正是这个时候
有谁叫我几声,很轻
很像某个女子,在远处
我的脑中开始出现那女子的脸
动作无法看见,但仍模糊难辨
第二道菜有点咸,本该热却凉
桌上出现原始的甲骨文
慢慢斜着,我看着它倒下
滑到地,那湿湿的地方放着一件雨衣
而一双手搭在我肩上
我平时是把手放到窗台
一个老熟人,我冲他笑笑
怪难做的动作
我的身侧五米远是条小路
站满客人,老母狗从树旁
露出半身,我知道它
很欢欣,也很苦闷
那么多人,而它身材矮小
无法与他们同坐到桌前
其次是同房子同宽的斜坡
九棵不规则摆布的果树:
梨,桃,枇杷,李
几棵闲树,一窝芭蕉
这些都显得比新房年代悠久
或许是主人早先预计栽种
第五道菜很合口味
他们称赞了厨师几句,我喝口酒
脸又转红,我们开始对话
暂时放下冥想
我在桌上的菜盘里和客人们的
衣服上找到一点虚构
那几盘摆的方式不对
端盘的也太粗心,第一点火起
一只盘具太脏,我一直没动
内盛的菜,但不甘心,第二点火起
对面那男子的头发垂到菜汤里
恶心,希望他头发结成一根绳
缚着那双翻飞的手
希望他凳子坏掉,身子摔倒
希望他……,他的鞋在桌下
触到我的雪白袜子,讨厌
第三点火起,脑瓜被现实
所占据,失去理智
一巨大稻草树(围绕一闲树绑上
许多稻草,为农家牛过冬准备粮
草及铺床用),几座坟头
(它显得稍斜右)其中一座
恐怕始上百年,真弄不懂
主人造屋于此的意图,不过,正前
山沟对面,是座很高的山头
屋右:三片甘蔗地,屋左:水井
顺山而下的小水沟
屋后:与屋顶齐高的沙石崖
另室共三间,外附厨房,厕所加猪圈
典型的四川农家院
还剩最后一道菜,清汤
全部盘子和盘子应该摆在一起
我已放下木筷,肚子突起
嘴里叨支烟
脚下有一片树叶,被风卷起
我喜欢听脚踏上去的喳喳声
离两点钟还差几分
新娘要出来,有人在开门
我住在村里,这只是声音之外的一些
我肯定在她出来之前
我就已离去,我吞下最后一口汤
群山,大草原,海洋开始出现
我站起来,摸摸桌子
翻开诗集,它照着大地
照着大地上的河流,住宅
森林和人,然后是她也站在我后面
那时候,一张凳子是一堵墙
一堵墙是一张床
土地和空气抚摸到脚,到头
反反复复,一种欢乐逐渐消失
我坐在书桌前面,看见窗外几个熟人
过后,新娘古怪的衣服只露出一角
我住在村里,那只是新闻之外的
一些,爆竹过后,已是下午


⊙小镇集市

我仍然没有说:我们这小镇
在哪里,地点,周围的景色如何
种族,习性等,将来也不会说
我唯一能说明的是:我不断
梦见柏树、铁匠和镇景
及它仍然沉默的山形
我仍然没有说:我找到一种语言
讲述这小镇五百年来的所有经历
我努力回想
包括每一次划过的秒针
但巨大的小镇仍像块白布
没有丝毫使我温暖的意思
我仍然没有说:到过这镇的人们
都必须得记住它,但它会在
不知不觉中潜入人四肢
像某些书中的漫画插图
关键在于插图中的那个情结
留有沙子的指纹,但至今
我仍没有找到一种方式解释
是从上、下、左、右还是前、后、左、右
我仍然没有说:我要描述这小镇
集市的热闹场面,羊在
集市外边跑
那些杂技其实很简单
但我怎么也装不成那熊模样
他们从开始就在设计
到现在已初步成形
我仍然没有说:那次我坐在理发店
外面人潮涌动
我知道那次
我的毡帽就那样掉在地上
后来,我开始意守丹田
排出杂念
但我的帽子无法回到头顶
那一天,天气寒
我穿上那件袍子
很多男人都说,都用眼睛看我
但我相信那只是幻觉
因为所有的老裁缝都已死光
那天还有一个动作
看着镜中我的后脑是否好看
转转身,然后再转过来
我开始对自己着迷
我仍然没有说:我看见那个
坐在满车是泥的拖拉机上的
妇女,在众多的人面前
她高人一等,她把胸挺起来
把左手直直地举在胸前
看上去很像个“T”字
但换了几次,她跟谁都无法对等
那一天,她旁若无人
那一天,她手举若干次,从上午一直
坚持下去,她使自己完全入魔
我仍然没有说:在集市口
我摸摸这边,摸摸那边
那个餐馆里远远地站着四个人
他们从那边出去,我从这边进来
餐厅很暗,但餐桌特别大特别沉
那三个老太太坐在靠窗那边
织着餐巾,我开始为她们数着针数
或欠身把掉在地上的筷子
送到桌前,和她们说一句话:
“树叶是草,松鼠是鸟”
直到最后,我仍然没有说:
这个小镇,里面有:树、水、茶杯
食品、铁器、人、草烟、草鞋
它们仍不断出现:但它的
位置、条件、种族、习性等
我仍然没有说明


⊙池塘上面的天空

此刻,天地一片空旷
现在,我们的鱼已吃光
但在进城的那条路上
堂兄肩扛着一只羊回来
我像一个哨兵在池塘上面的
天空暂时闭上眼睛
就像今天,一群鸭子在水面
拍动翅膀,把那块布打碎
“布,2号”,红色的、绿色、黄色
白色、灰色、黑色、青色
我走向池塘准备洗澡
堂兄告诉我,里面曾有人死过
想一想,“他们”猛然窜到我身边
有许多粗粗的气息,我感到
寒冷
我走上池塘,为另一个使命
池塘上面,我想:它们属于神的
苏非舒给我讲述他的一个梦:
关于池塘,大森林间
旁边有一所住宅,古老
空中有密织的路径
所有的房间都住满植物
它们有腿,白天外出
用木筏航海,步下溪谷
尽管只有那么一会儿
它们也把天空布满
像池塘绿的倒影冲着塘沿
而羊群在旁边行动特缓
它们半夜就在塘沿睡觉
然后我出来,我出来就像
我偶尔跨过竹杆,又一次
跪在天空下,有地点,没时间
我想人们必须有一个住宅
一个家,一个母亲
那燃起的火将永远亮在
住宅中心,在那些池塘边
他们生存、生活,他们会
把一只脚伸进水里,把手
印在空间
一如山洞中石器时代的人们


⊙碎石墓地

从山梁上一座废弃的房屋下来
我裸露的脚尖开始发凉,生疼
那是最精确的计算方式
山坡的路上到处都是麦秆
我看到月亮的长眉开始伸长
在这个地方,土地是真实的
我记起昨夜我翻开革命者
邹容的一本书,桌上的
两根麦秆便伸到墙上
而现在,两位陌生的人
从我身边走过,从镇上花三十元钱
买来的收音机在我手中
我穿出森林,从一群受惊的
狗前走过,它们斜依着
后腿,忘却穷追
直到墓地的轮廓将天空
一切为二,我看见了碎石
在灰色中很恐惧,像死尸
一共十堆,静静的零碎石块
它们呼唤着,但一动不动
随后我走过去
不知何地的热气
在晨光中留下扭曲的灰丝
从山谷中缓缓抽出
树,没有一片叶,一只鸟
没有头和尾,我在墓地边缘的
空地上倾听麻鸟磨牙的声音
同时在昏暗中,静物慢慢
生长出来,首先是太阳,无声地
在地面是圆的,接着渐渐尖了
我开始深深感到寒意
我转过身,在光线中
在碎石的折光中
走下墓地,那里
它们依然静立,而我却身披雾气
在逐一失去某些足迹


⊙树林与野菇

今天上午,我坐在山岗下
等着雨的来临,昨天
我在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的
翻动中看见了它
同时我听到我脚上的
草鞋迟疑不决地找方向
地面越来越湿润
但它们有些踌躇不决
我注意到所有毫无理由的
迟疑的,那个穿不知什么颜色衬衣的
“东西”慢慢出现在我的
头顶,凉凉的……
现在我来讲一个故事
改变所有的方式:一场雨
野菇在森林中的草皮下出来
它在高处张望之后
选择了青果树下
它从那些小野花旁边擦身而过
它经常在青果树下
抢吃树叶,不仅如此
它对人不理,也不怕雨
那天清晨,她碰巧遇上一位男孩
又弱又幼,于是她怕得缩成一团
男孩在离她两步远的
距离射中了她
射在右脚下面,她于是不能跳动
男孩说:即使被射中了心窝
她也不会倒下
后来,男孩把野菇带回家
野菇在月光下成熟
成为村庄的女村民
但她十分想念那片树林
一天清晨三点,她开始起床
那时男孩在梦乡,村庄空无一人
她走过铁匠家的门前
见到几段树枝,她视看许久
四点钟,铁匠开始起床
她跳进门旁的圆竹篮里
这样,她才有时间,想起过去
那场雨,整整下了一季
今天上午(三个月后),我坐在山岗下
等夏日的降临,昨天
我在更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的
更翻动中遇见它
同时我听到我脸上的嘴
迟疑不决地响起野蛮的语言
地面越来越干燥
但它仍有些踌躇不决
我注意到所有毫无理由的
迟疑的,那个穿不知什么颜色
衬衣的“东西”慢慢出现在我的
头顶,热热的……


⊙七七节

门开始不停地响,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请求进来,像是某个熟人
我怀疑地望着他,但没下床
让他迂回地走进来
我为他指路,道路弯弯曲曲
他绕过房子走开,消失在远方
可是,另一个人出现
很像前者,用头顶开门
两只手托着两只茶杯
我开始下床,让他在桌边坐定
他不耐烦地把玩茶杯
我给他倒满两杯酒
看他咽下肚
我为他指路,道路弯弯曲曲
他绕过房子走开,消失在远方
可是,另一个人出现
很像前者,用嘴推开门
头上顶着一只白罐子
那双手停在罐边,那多毛的手
我再不愿随便躺着
房顶在仰望中很高大
我给他盛满水,不过他住在海边
我为他指路,道路弯弯曲曲
他绕过房子走开,消失在远方
可是,另一个人出现
很像前者,用肩抵开门
一匹黑马跟在后面
(是它部分映入我眼底)
它的四肢黑得如同夜晚
它纹丝不动地站立,仿佛沉沉入眠
我想:它的体内也是漆黑一片
我给它添满草,我让他坐在火堆旁
我为他指路,道路弯弯曲曲
他绕过房子走开,消失在远方
可是,另一个人出现
很像前者,用脚踢开门
手握着枪,周身被自己的鲜血染红
他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我倾听他的声音
那些歪歪斜斜的汉字
在地上爬向我
鸟儿从深夜的黑中飞向深黑
我站起来,我给他擦着枪
我为他指路,道路弯弯曲曲
他绕过房子走开,消失在远方
可是,另一个人出现
很像前者,用背撞开门
手举着一把黑伞,手、脸、大腿
不太清楚,楚人的梦想从侧面过去
雨开始从门外飘了进来
我给他干毛巾,我把袍子借给他
他深知怎样入睡,深知大地
不是圆的,它很长
且满是谷地、山丘、波浪、海洋
我为他指路,道路弯弯曲曲
他绕过房子走开,消失在远方
可是,另一个人出现
很像前者,用手推开门
他在门外移动了大约五步
或者六步,就进了屋
我把眼睛关闭,以便看见那人
我的耳边抑住
那人匀整的脚步声息
我真累了,我必须忘记我的职责
我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
火车、天空、群山,还有
采石场,月亮照着山岗
这个夜里,有吉祥,有凶兆
比这些更长于百倍的是
我关于物的思考
但都取决于我
还有一个动作得做
挥挥手然后上床
而那个人把房间弄得嘎吱直响
直到天亮


⊙疾病与迷信

这是向疾病抗争的第十三天
我醒来,聆听屋外的鸡鸣
邻居家中的谈话
和附近树丛下羊群的喧动
在孤寂中,有成堆的河石和树枝
随我的手指移动在我的书籍旁
我想像,我走进,在那一瞬
我更接近仍漆黑的山村
那只红公鸡开始不停地
在我的头顶跳动、扑腾
我的山岗、马群、猫头鹰、海洋
与那只红公鸡对抗
飞越村庄和绿色的田野
我想像,我走进,在那一瞬
我沿着道路走出已经湿淋淋的
山村,但所有居民的门仍然闭紧
而我的门前,任何时候
都站着一位穿着黑色衣裤的人
那个人把手中的长剑舞起
口中念念有词,我抬起头看看对面
我已经爬上山,穿过那片树林
有人在敲门,这种声音我从未听过
有时候,那个人很像一个熟人
那香味和她的身体尚未混在一起
人们仍在沉着谈笑
房间被灰色的烟雾追逐
没有人穿黑色或红色衣边的黄色衣服
也没有一个人是陌生的
除了那个人
我仍在不停地想像:我走进
那是三百五十四个人走进的山村
村边两个人走过石桥
进入另一个山村
尽管我竭尽全力控制
头颅、眼睛、胡须,但却仍不是
可究竟是什么颜色,有什么预谋
我当然明白,那便是
阳光里的床上
也难以制成那样健全的人
而在我从床上起来,走进阳光里
(那成堆的河石和树枝仍随我的
手指移动在我的书籍旁)
我遇见一个矮子
那天,风在返回北方,天空都在变薄
可他竟然不是本地人
他感受到成熟比地面更接近
于是我开始回到那小小的房间里
等待,他推开门
所有的物体都醒来,颤抖着
它们叫喊于一次次接触
当树林听到它,它们也叫喊
他的嗓音响出房间,阳光起身
我感到房顶拱起,知道那上面
所有人的指头对它接触
无论是采取何种方式,我仍躺在床上
按照医嘱,吃西药,打针
有时候打开窗户,雨就会从窗户外
卷进来,而那恐惧便顺着
地面消逝,我终于能向它解释了:
我们仍是在山村的一棵老树下
玩泥,我捏着你的手看过去
那时三百五十四个人从我们身边走进山村
随手把我们的泥打翻在地
而另外两个人都成了结尾部分
被扭曲,然后被忘记
等我瞪大了眼睛,一切都已成过去


⊙晒阳光的村民们

我看见他们时,他们正坐在
阳光下,没有什么可重复的
断了一条腿的长木凳撑着他们
身体,只那东西活着
然后忽是一婴儿的哭声
他使我重复视见他们
那个裸垂着乳房的妇女坐在中间
婴儿翻着身,揣着腿,在她怀里
旁边的男人有意无意地看着她们
眼睛想要尽心,手却一声不吭
阳光斜斜地被空中的电线网
分截,其中一根阴影
落到一老人头上,本来无发的
头上,像有丝乌发横生出来
你无法说出他们是喜悦或愤怒
直到后来,突然一股浓烈的
烟从我窗前过来
这时,我在凳子上坐着
面对村民,心头紧紧的
看不进去书,不能思索
更不能谈笑
我望着浓烈柴烟
觉得眼前有些朦迷
并有刺鼻的焦味,但我依然坐着
听到脚下的石块在呼吸
桌上的老式座钟滴嗒作响
一心一意地做它自己的事


⊙为死于灾难的村民所作的挽诗

巴镇最年长的一位村民
最后一次起床的时间是:
凌晨五点零七分,而那
伴他一生的物质仍在沉睡
拐腿的方凳,方凳的拐腿
缺角的条桌,条桌的缺角
掉毛的羊袄,羊袄的掉毛
褪色的被单,被单的褪色
散节的扫帚,扫帚的散节
断梆的布鞋,布鞋的断梆
他一生都缩居于这些物质间
也被它们所承认
那时他刚好起床
他为邻居打造一副农具
当他站在唯一的一面镜子前
刮动胡须时看见“它”
那个东西,有一幅健全的脸
他知道它时常隐藏在屋顶
或浓密的枝叶间
或麦田,或阳光前
或门后的阴影里或墙上
他祖母的遗像后面或更远
他转身走向那唯一的窗子
借助远处云块的摩擦
看见那东西,正从两棵柳树后
那相邻的河边经过
他的眼睛紧跟不放
同时穿鞋,披羊袄
找竹杆,打开门栓
他使邻居们用来围鸡和
拦草的竹篱,变得错乱
他像只老鸭在村庄的屋居间穿动
时常碰翻了村民们
放在门外的水盆
里面的水开始流得满村都是
直到墙壁透水,家具透水
棉被透水,床透水
当零上三、四度触动皮肤
村民们开始恢复触觉
听觉、视觉、味觉、嗅觉等
而一位邻村的村民正好路过
他有一张毕加索油画中
干瘪的脸,从右边往左边数
遮起的有七颗麻子
他伸手去掏烟袋
将手指插入衣兜中
右手突然呆滞在脸上折射出的
五百瓦特的光里
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所有王村的可爱村民复合成一个人
他的背上装饰性地写着大写字母
“S”
他随后深吸了一口烟
灰灰的,对我说:“原谅我”
一小时后,现在仍是星期五
我在图书馆资料室里
读一封清朝末年的来信
外面的风绕着水杯盘旋
而当我站在第十三个窗子前
倒杯中的余水时看见他
一位大臣,在对面寓所的二十四层
露出面孔,头朝下视察着
涌急的流水折射出的细节


⊙在河里,幼蟹出来时

在两座山岭之间,在河里
和洪水时死去的居民……他说
只有幼蟹在月光下寻找粮食
它们列队从水底走向岸边
黑纹路,在月光被月折射中变红
在三块方石,成堆的尖顶下
你不厌恶和自己的亲属同流合污
我厌恶,我刚发现我的两位亲属
受到(别人)来自不同方位的攻击
他们一块在镇上修铁器
今年,他们好些了,我可不高兴
然后迈着陌生人的步伐穿过山岭
在河里和洪水时死去的居民……他说
是的,他们好些了,否认,没有意义
那时他们已经去了两个小时
两个人有些运气……迷失在所有人的
衣袋……我站在后船舱上
吸着带浓烈油味的空气
母系时期平等制度的安静,我都要尽了
在两座山岭之间,在河里
和所有洪水时死去的居民


⊙小镇故事

我把一块表失落在山谷
它体态端庄,闪着灰光
但却与它周围的事物不一样
它让所有的物质为它朽坏
围绕山峰,散在四周
并且慢慢地,它更不愿暴露自己
后来它的体质开始变得柔软
最后溶进河流,它绕着小镇奔跑
那是有三百多人居住的小镇
人们的鞋子踩过那条河的边缘
河里的水因阳光自人群中升起
而它,本没有逃走的意思


⊙秋季是迟来了

秋季是迟来了,有人送我一盒
旧磁带,我让它放到桌上
今天,当我疲倦地坐在地板上的
时候,我开始被磁带上折出的
光彩所吸引,在黄昏的斜阳下
那上面画着一只公牛的头
和I、E、U、O四个字母
这是很旧的,像六十年代的
国外古典钢琴曲磁带
里面埋葬的也不知是哪位公主
我听见她走出宫殿
黑暗中碰倒了银灯架
也看见她死于胃病
或者如她临终前所说的
死于震动的钢琴
缓慢的光阴和揪心的思念
像两个月前她送我磁带时曾活着
一样,而现在
我也紧抓着磁带顽强抵抗


⊙称,行星之运行

称,行星之运行,在地球外
我们轻快地做出调整
感受“太阳则小”的安慰
它破坏了运行和奇闻
可我们仍爱这个世界之外
像找到一只忍受饥饿的小猫
可无人提供阶梯,使我们登上去
帮助,登月,险恶的树枝外
也许有许多的条件供它隐蔽
我们将微笑,借最后一点运气
用伸长的望远镜,视察下一个
另一个行星,看着它爆炸,等它消失
这还算不上事业,像我们曾看见
把尿壶变成艺术品的笑
听见“一只黄莺威吓两个孩子”的叫
但离得更远的想象仍充满我的天空
行星个个停下来,太阳则小,且红


⊙界定

一百个夜晚我望着一个圆盘旋转
在首都的某个医院我老那样干
那时我沉睡在雪白床单上
在那古中国的朦朦夜空
处女星座,放慢了它旋转的速度
太阳拉着马车驰过天空
十个兄弟,十种方式
一本书安放于马车之中
像老虎的黄金
而海洋上船只翻卷成一个个漩涡
地上起风,天上起风
在一小块的石子上,我开始头痛
看这房间空无一物
看这房间空寂难处
而那本书穿过这屋顶降下时
却分投了九处


⊙人称

它们,在彼此看得见的地方,住
相处八年,它们不难过
也不假装快乐
它们互相望着,像他们一样,很好
这是我所喜欢的方式
和它们的方式一样
所以我们有更多的日子
能呆在一起,彼此只感觉
而我与它们又有区别
是两种实体的区别
不能混在一起
如同三只茶杯,像是很随便地
散在桌上,但又彼此独立
晚上,我们孤零零地坐着
彼此看不见,谁也不吭声
直到最后,当他们说:
现在已经四点一刻
我们终于哭起来
哭得使人难以理解


⊙风景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便爬过那片岩石
我们折下的枝条,蛇形地贴在地上
而那被精选的词在我们手中
从头转到后,在这些词之间
围绕着一些符号
仿佛风景的回声反射
一只野兔在岩石后释放着尘土
于是我们的对话,就像肌肉
跟肌肉在明朗的空气中编织
而那位不在此地的女子
被我们偶尔放在这里
那模样像是半身像
脚没有,脸也正在消失
这一天,苏非舒可没这么清闲
他在首都的某间出租屋里安坐
桌上摆着半块西瓜皮
天气热得他只穿着短裤
在一片空旷地开始安装他的《风景》
且用柳枝消解他的努力
他的肌肉指示他的手在说:
风景,不,永不是在我的脑中
生长,就像:


⊙葬礼之后

你终究会听到,鸟在哪里
发出鸣叫,而那张木椅
你终究会因它陈旧
而把它放到隔屋
晚上,你出去散步
你看到鸟和木椅都遥遥地
挂在大山笔直的峭壁
你懂得,这是一个庄严的信号
但你没去鸟和木椅的住所
却在路灯下推开那封闭的小屋
让三根火柴一根一根地在夜里点燃
而剩下的是
我看见你腰间挂着几只兔子
坐在那里,离地三尺


⊙十七世纪的某些人和事

在一本线装古书里,我认识他
像我一样,他选择了人类职业中
最艰辛、最古怪的那种
同时我不明白为什么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却与他
十分相似,这注定他一世不合时宜
昨天,他假装漫不经心地
走着路,或装狂,或扮癫
他知道:与他同时代的人们相比
有些特别,当他送走了所有客人
那时夜已很深,他回到墨水瓶旁
夜晚令人感到充实
城市和朝政解体
他拾起散落满地的报纸
从“整顿城市”读起
《四书》、《五经》早已乏味
《离骚》也无趣,而此刻
仍没睡去的女友在客厅里打电话
他方竖耳细听——一种外语
他起身看看墙上的世界地图
指示出哪是西方的,是他的思维
还有山峰、河流、谷地、城市
还有钻进他耳中强烈的尖叫声
他有些愤然,但最后还是压下怒火
他开始想到搬家,迁移到南方
在那个平静的河畔,小城镇里
活到头发花白的年纪
直到“七月十三日”,那天名称很简单

他开始观察到,飞鸟怎样曲线飞行
穿过树林,而那时他跪在屠刀下
很难辨认哪条路线
更糟的是,大约三百年后
一位诗人活着,也仍然潦倒


⊙两本书

一本在柏木桌子上的杂志下压着
十六开本,是关于哲学
那些古老命题,开始不设防地
进入你的躯体,并填满你的
脑子,虽然很艰难
但这些深奥的知识很冷静
纯净,并逐一加强信念
因此,你不会希望
另一本会是其他的模样
但事与愿违,它离此很远
你受到两本书的挑战
生活又重新得到充实


⊙回到村庄

有一座满是残柏的院子
有一圈许多缺口的土墙
和几片随意漂来的田地
这个黄昏,我在村里
村口那边,几个孩子在井边
提着水,他们的眼睛新奇地
盯着我,我在村边
回家的路上,我从他们的水里
饮着土地的沉默,而他们发现
我的住房腐烂在刺丛里
但我依然想着文字和着物体
我也想着:如果我不能看见他们
我不知道在这个难得的黄昏
我还会想着谁?


⊙历史,历史及做着梦的鱼

那个大厅在火光里流着血
我和大鸟交换着冷冰的脸色
牛群、带鱼,冒着浓烟的干草堆
烤着我的脊背,吸着汗水
时间没有能耐留住我
穿过树枝和干燥的田地
汉朝进入我的房间
但我忘掉了那时的人是什么头巾
田野的森林也进来了
所有丑陋的花发着光
成熟着,落下,它要求我用童年的手
把《史记》及历史拴在一起
但在我的身边,做着梦的鱼
而就只是你,站在原地
而对我来说:站稳我的脚跟
得从人,从饥饿做起


⊙真实的故事

那么多过错,我开始为它们而难过
每年春天,我都要在河边的小木屋
里住上一段时间
但不是需要新鲜的空气
有一回,我穿过院子走到圈山羊的
草棚前面
母亲塞给我一张纸币
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说了一句:去吧,到巴村去
于是我第一次参与了做买卖的婚礼
后来就是夏天
我母亲从巴村回来
面孔却完全陌生
我听到一个人在对她说道:六月

但九月才是我出生的时刻


⊙大麻制的绳子

谁都可以说,某些事情
在发生之前就已发生
父亲与姑姑间那个女人
前一夜已经走了
而那绳子出自她的手
是她编制,年龄大于我们
在说明用途之前
我们本可以从她的行动中
得出某种预兆,但没有
那时枪口就从窗帘后瞄准了她
我们走过去,无人回头看
我们在房间看烧制的砖块
看那爬藤在窗外往上延伸,为墙面纹身
而她,在上床睡觉之前
拉上了她的窗帘


⊙一杯水

一杯水,是给我的恩惠
在沙漠中,在红木桌子上的池塘里
浮着
但四面是圆的,没有一条路可以绕上去
我从沙中拔出的双腿
再一次沿着它的足迹走去
而我看到骆驼时
它正卧在沙中,它死了
一个沙丘凸在我面前
水杯仍然嘲笑我的愚蠢
仿佛整座沙丘是骆驼的骨头
现在,旋风过后,沙丘又去了哪里?
尽情扇动的沙子刮在我膝盖上
但对于那只红木桌子上,可望不
可及的水杯
我又能做些什么?


⊙合影,关于排列问题

那家人开始都很零乱地
在土坝随意站立
那是些非虚构的人,说不出名称
的杂物,混杂在他们中间
片刻,他们便往外搬动凳子
从房间到外面是一艰辛的过程
但此过程人人都很热情
坐在正中心的是位老女人
靠她后面左右两边的是两位男子
站立,确切说是老人
这三位组成很好的三位一体
脸部被刻划得很深
而在她左右两边的是两位老妇女
坐着,脸色都古怪地发白
前面是两男一女,都中年
坐有坐的姿势,无需解释
再前面依次是蹲着五位女子,一位
男子,年轻
过于僵直的身体使他们显得一些拘束
远处是一些神色漠然的人在挖地
几个小孩在玩泥
在右边的地上摆着许多不规则的
瓦罐子,左边一个人
举着支蜡烛,具有照明效果
按道理,我不应该在此出现
应该随心情的好坏由副词
造句,但没有
我看到了写于右下角的日期:
95.10.25——某种危险的预示


⊙尺寸

昨晚一个很早就离去的女子
出现在我的书内
我们相识,然后分离
白天,我追思着它的含义
我认为仅仅是那些
我早已知道的——寓意
浮起,沉没,又浮起
而人们在土地上看见我们
出现,消失,又出现
从某种意义上说:
是浮起,是消失
而今夜,请用灯光帮助我
六月的一个夜晚
我爬上我的核桃树叶
两种对立实在太伟大
我相信我在我的核桃果实上
思量着我绿色的核桃树叶


⊙历史学家与《史记》

伟人的传记和不知不觉的行为
有几卷专门写到
还有几卷写战争胜利的办法
那现在没有理会的
成为他为它们骄傲的依据
他已身不由已,因为他想学别人一样
晚上,当他坐在沙发上仔细品茶
突然,一种移动
没有枪声和子弹的跳啸
他的手却撞向伤口
很快,他抽回手,不再微笑
但后来他又故意把手掌放在一处
他掏出药品礼貌地放进口中
他的纸上只说了一点:
某一天,伟人只受了点小伤
但总是麻烦
而真实,却为时已晚


⊙由我安排

在某个傍晚,我们相遇
这是多冷的一天
我不得不把手放在火上
在屋里,来表明我的位置
那些树令人奇怪,它的排列
每棵树和相邻的一棵枝连结着
好像汉字是一种静止的团聚表演
由我安排
而对于窗子太低,但那是
设计师感觉的方式
我看见我就像我确定所做的那样
让所有的汉字在土地上挽手
最后署名:玉米


⊙午餐在桌面上

他把最后一只盘子放在桌边,走出房间
而它却留下来
从窗口我看见他倒地死去
一连下了三天雪后
我听见他在吟唱,在雪中走动
我与他联系,直到雪停息
我才听见那回声,匆匆地
走过,与它一起,消失
现在,他们站起来
仔细地数着纸币
但把找去的零钱递回到我手里
桌面上,一段蜡烛,半只鸡
仿佛依然熟睡的人体
我向它们微笑,却看不见目标


⊙照顾孩子,孩子还有老人

人不可以起死回生,这算不了什么
只要不生意外,一切将依旧
我们在阳光下,空雷声中
躺下,睡觉,吃喝或者假想
只要不算太吵,我们还会贴着
收录机,带出不太稳步的
孩子,让他们穿上纯白的
衣服,穿在我们身边
健步如飞,要不就让老人
领我们参观那一片僵化的
领地,要不就往上
回想,想想许多朝代
人们的面孔,享受
我们的独道之处
要不就走在街道上,台阶上
看散布在人群中带小孩
购物回来的那些女人
要不我们就不会知道
不只是责任教导我们
认真或者不认真:
照顾孩子,孩子还有老人
人不可以起死回生,这算不了什么


⊙家庭问题

我把她装进口袋里
她却从针线缝间滑出
在我的身外转了一圈后
住到装修一新的小房里
毫无理由,却觉心安理得
并且像个女皇那样运动
而过去,她经过屋侧时
总谦恭地低低头,就像
在城镇的另一边,有一片
空旷的草地,到那里
她总加快速度
而现在,煤气、蔬菜、米、餐具
这些沉重的记录
它们用一块块木块印在草地里
起初相当浅,然后厚重
最后深深地陷进
她的得意洋洋的旋律
才渐渐地减弱,而后,她开始
用望远镜,看看她的疆域
等它消失,而后,她开除了她的
佣人,蚊子,苍蝇都给她逮住
而它们既不像鸟,也弄不准方向
而后,她开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
直到有一天,她从这房间滑出
在我的身外转了一圈后
住到另一装修一新的房里
直到最后一刻,仍不像我
总屠杀难民以及放纵噪音


⊙天晴,棉花虫成堆

天晴,棉花虫成堆
它们顺着花蕾翻滚
美梦,丝丝甜甜
水珠在进行绿色的沸化
花纤给它们吃着
它们老在吭那着劣谣
一小时,我走在正午的强光里
在田埂除草
我把一口巨罩安放在棉田上空
那么圆滑
在阳光下
我知道那里面散发出一种药气
那些棉花虫并开始被放大着
夸张着,纷纷滚到田里
化为肥水,消失不见
你会记得那天我们正在闲谈
雷声忽然响起,我跑到竹林
看着棉田上面天空变黑,雨
你还站在那片雨里,手中拿着锄头
心痛地看到雨穿透你
安置的位置
那些消失不见的棉虫
按照先前的步调开始返形
留下来,威力不减,在我身边
只少留了几点雨,我发觉竹枝在震荡
于是双手扶稳它,不要动竹枝
竹枝不要动,风势仍不减
而村庄的一万个村民出动了
四处走动,他们在寻找
你和我,他们总不会走错


⊙由瓶子的排列而想到诗歌的秩序

这些瓶子来自垃圾堆
它们在草地上(或是超级市场的货架上)
散发着,柑桔,野果合成的怪味
像我把数不清的词
一个个地从手指缝间抠出
我就是那紧张的过程,那是一种
手工操作,敏感的观念
我走过的许多土地,神话故事
我看到过的一些田野,城市
爱过的几位女子,她们的脸
曾深信的那一切,全在里面
为大地,为空气,为水,为火
我让它们都兴奋,但我没有快乐
没有结束的日子,言语仍杂乱无序
我总在接近秩序,也接近隔离
而现在,在那平静的河畔,平静的屋里
大约半个小时后,词语继续流失
我仍是那紧张的过程
那是一个灵魂,不漂流,但搏斗


⊙春秋战国时期已平安过去

日光从窗棂上下来,然后再结束
需要五秒钟
又是思索和行动的一天
蝶虫紧抱着翅膀飞过
沿途撒满黑簇簇的种籽
邻居两个同生兄弟正在哭泣
我用衣服编造一个故事
却发现他们无法进入里面
他们仍在哭泣,故事里便似乎有
森林和骏马缓缓出来
那是中国最好的森林和骏马
我们翻身上马,打马进森林
远处隐隐听到兵器声和号角鸣响
旗子和战甲
像草木一样到处都是
再进去是桃花源城堡
看那连发箭,土弹,弯刀林立
城墙上掉下来十三个战士
城堡里还有他们的孩子和母亲
她们谁都会看见城外
许多人惨遭杀戮
而毫不动情的我们仍继续前进
再过去我们便走出森林
从森林里过去然后再结束
需要五分钟,我们衣服下早已大汗淋漓
那同生两兄弟在后面不再哭泣
春秋,战国时期已平安过去
沿途散满黑簇簇的种籽


⊙有知,二十五行诗

我看见那树上的黑泥
这还不算,或不足以与他们
构成差别,在一个古旧的巷子
普通的夜,我住进里面
然后装喝醉酒的人
和看不见的穷人争论,在一个普通的灯下
直到有一天,你带着它离家
你以为你性格中的强硬
什么都可以战胜,你的行为只
崇拜你自己,那乱世英雄的气概
在一张书桌前,你以超历史的
速度工作,毕加索的头脑如此
还有乔伊斯
如何,我早已像训练有素的学者
把片断连起来
靠过去的猜测建立秩序
用浅薄的技能找出有价值的
如那久已失落的礼貌词
奉维词,形容词,并带着它回家
在一个普通的灯下
每次我们只消耗一点点
因为所有的布匹都像那样
也像雨,但我们那蒙上欲望之尘
的躯体,到最后时刻仍没有洗净
像那倒影
介于山中的一杯与洞中的一杯之间


⊙死者或生者所知或隐喻的出发点
——写于父亲死亡纪念日

在傍晚渐暗的光线中
在当年那种夜晚
两位灰黑色的人站在村口
神色漠然,一口棺材停在旁边
我刚到那里的一瞬间
他们碰巧进入佳境
他们把许多年来人的秘密生活
清晰地置于我的前面
在全面死寂的景象中犹豫地
盯着我,有好几秒钟
我们互相瞧着,我想
他们在等待我发出评判
一瞬间,这气氛给吹散
出丧的人群向我们走来
有的穿着布衫,有的裹床单
有的罩着麻布,全都悄悄现身
心中充满乐观,平静之感
不含人气的呼吸涨满躯体
而他们便弯身穿过木栏
越过山坡,走向黑黑的森林
似乎是又跳又跑,一路飞奔
接下来我们在死寂中前进
次复一次,我们
俯着弯腰,虔诚祈祷
不叹气,也不摇头,就只是
移动,和我们
互相参照着注视
我们将看到仍没起名的儿子或
女儿,都不会消逝——事实正好相
反,他们在弯弯、曲曲、细细
脏脏、乱乱的村里生长
而我在他们之上,被真实的
光线一再否认,紧跟在
出丧队伍整齐的步伐后面
吃力维持身体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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