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7日星期六

《制香油的手工作坊》

苏非舒

◎制香油的手工作坊

那一窜棚户依次数过来十三户
像游动在污秽河面的十三只野鸭
它们相互依恋
却使人难以接近
而最后一间棚顶总是漂着浓烟
我在门口停下,被门前木桌上
顺次摆着的玻璃瓶吸引
许多只高低大小不等,里面是
黄黄的液体,而那块价牌离此较远
它反反复复地多次出现在我眼前
我走进这间房间,像往常一样
我习惯于受我的脚牵引
房间里警惕的眼睛是可怖的,如同
电影中常看到的大草原上黑夜中的狼眼
从暗暗的房间的各个角落射向我
我在异样的眼光下常能处之泰然
中间是一座大大的石磨,黑黑的颜色
可见年代很久,那一代代的磨油人
数天内总是追随着我
磨盘内的油液与门外瓶内的
油液颜色相比较浓
它们从两边向一处汇流
最后慢慢滴嗒着流到下面的
木桶内,这一切都由古代的
人们操纵着
这房内的几个人影像沉重的
木头依原来的位置停
而他们的出现只证明
我确实看到了它们,在古代
和敞开的那扇门一起
这一切又是多么容易使我现出
身来感到愉快
而此前我总是习惯于走在另一条路
隐藏在陌生的杂草后面
那只磨盘向我走来,贫困的
磨油人,想象中的卖油翁向我走来
我却在他们回过神来之前
便转身离去,像看过前景的人
而那些乌溜溜的,无表情的眼
数条细腿,准备做出跑步的跳动
跟在我后面,企图夺回那瞬间


◎截瘫者和他的妻子

顶在轮椅坐垫上,夹在
两扁抚手之间,在病房
和所有截瘫者的阴影中,他说:
你难道会谈论爱情、事业
和与正常人比较吗?
我默然,在我无数的鼓励话语
和热忱之后
我高兴就这样习惯性地被动
他和她一起吃鸡块
然后他转着轮椅穿过走廊
是的,他好些了,今年,她说:
但是,那时我没法想象
啊,截瘫者,一个人,活着,一种植物
一个人有许多运气
我们失去了我们的以后
他的,我的
那么你安慰自己吗?
你会觉得安慰
如果你像一切人,无论什么处境
人们总是,我肯定,他们的处境
总是一样但仍能支持,这就是优点
这时他已经跟几位病人谈了半个小时
她站在台阶上呼出的白气
绝不会被什么吓缩回去


◎深夜的康复科后院

几棵核桃树已经看不见
那偶尔掉下的毛虫在核桃枝叶上
都为同一件事翻一遍身
为风,为他们来去匆匆
因为是深夜,眼睛会失去
那黑色的双杠在无限延伸
院中心的水池也注满水
但是它们都不知道瘫痪
但愿你也能恰巧赶到
在院子里走着,你还看见什么
不会太多,再往前走
寂静中的寒意,绝不亚于山海关的风
然后,一切都会从完整变成破碎
而一只野猫的一声尖叫
它击没了我的秘密生涯
身下面,铺得整齐的床单一会就被翻皱
我的梦全没了,我颤栗
我着了魔,中邪了
有关这院子,当风突然离去
它们仍不怒也不笑,像面包


◎餐厅内的老妇人已去

我坐在餐厅的一角,托着头
双眼微闭,封闭在厅内的音乐
开始在我的身前滚动
像是有钩形的脚和手
只是它们之间没有关联
一动不动,我演示儿时的游戏
但没有谁来看或做出限制
直到一个熟悉的叫声把我惊醒
微风在田野大步窜过我旁边的茶色玻璃
进来,推开靠椅和我衣领的一角
一个老人进来,像我祖母那样的女人
因为餐桌是方方正正,四个角
她在那较粗糙的一角坐下
脸上的皱纹拥着笑容,还有小心翼翼
我知道我回不来了,田野慢慢地
生长出来,我走得越深
我看见了羊群,在浓浓的暮色中
很壮观,一共十三只
无声地,默默地走回村子
而我走到羊群身边,手指在它们的
身上感受柔软,像我在母亲怀里
几个邻居在月光下摘着藤菜
那是那家中的菜
祖母的羊鞭不时地扬过我的耳边
那几只灰色的,白色的和黑色的狗
抱着细腿跟在小孩身边来回地跑
几个比较胆大的村民在走出村子
为生计,我在回家,为从家里传出的
几声呼唤,第二天出现时又会有太阳
像火焰的洞穴
而这个像是已经过去了的红红的东西
这次却仍是他们的原型
那某颗东西仍然悬着
但我却见而不视
那较粗糙的一角桌面上
现在只剩下有半碗面汤的一只碗
和一双一次性用的木筷
我转过身,门边那只布鞋跟一闪
便从燃烧的山顶走下暗黑的树林
我相信这是致使的诱惑
它径直窜过我的骨骼
任何争论都无法抗拒它的魅力
同时在餐桌后面,我开始学着自立
平静,安宁,不再消沉


◎人脸猪嘴的畸形人

从火车站二楼候车厅下来
车站的景色开始慢慢减退
这是在过道的尽头
热气又一次挤压我的肌肉
我看到他时,他正混在人群中
招去许多人的眼光
灯光的木条在柱后缓慢地滑落下来
我感到一种来自远古的恐惧
其中夹杂着怜悯和冷气
它们像一群魔鬼在这个地方
魔鬼是真实的,它们逐之不散
而他仍然在人群中行走
不为众眼所动,脚跟每走出一步
都是向山岭黑暗的内部挺进
他走过惊奇的人群,然后走出
现在所有的魔鬼已回到大房间里
它把那巨大的石块抛在我们中间
而我也只能带着它度过许多天
血也无法淹没它们,修复为常景


◎给孩子贝贝

贝贝,当乌鸦在轮下被命名时
那便是你的死
你和血在道路上画着曲线
五月不远,还有两天
但你却轻悄地走过去
再不要远古的传奇和故事
那里挂满你对飞鸟的释义
但你在街道上挥动手臂更美
贝贝,请来看那疲倦的工人
他的工地里哪只灯亮或淡
胡同里有三个瞎子要出门
那天夜里你摸黑制成小桔灯
这个月完了还差两天
有时从门里走出一只温顺的小动物
随后有一个孩子走出来
而背景则是你的太阳
滴着黑色的雨水
沉重的盒子徐徐升起


◎死在房间的女人

她咽气时,周围有许多人
人们的脸色很平静
她再看不到自己如何死亡
那种只在人们的眼中
互相传递的秘密
如今被空气公开并扩散
开始只停留在大门外
窃窃低语,找不到躲避地
被老太太及小孩撞见
而后便开始滑行在巷子里
一座房一座房地翻越
遇到树枝和砖头也不退去
伴随着餐馆的油烟,狗的叫声
伴随着小孩们的玩耍和市场的斤两
伴随着草鱼的腥味,还有正当防卫
直到最后,它艰难地爬进我头颅
窗外依然无云,我在房间
看雨艰难地从窗外进来
我走过去,没有一个人叹气或摇头,一个
灰色的寂静世界,灰色中滑行的黑色人群
大地在空气后面默默地接受这一切


◎退居深院的残废士兵

从我的房门过去,观看
他坐着的侧影
马群开始来回地跑动,挎大刀的骑兵
开始惧怕自己无能
人们没有能耐松开包围住他的石头
无数的岁月走到那走廊尽头便弯曲
他觉得自己就在那尽头
成了不知不觉中另一种面孔
他知道那阴影中还有一个
他的命运便是渴望吞灭他的死
他们两个在互相谦让
他不会说气候多么冷
击鼓而过的士兵在温暖地
欢迎着他
但我会说话,可刚出口便已冷却
他仍坐在那阴影中的长凳上
观看不断展开的战争
死于流产,死于恐惧
却仍然停留在那里
像跑过整整一个世纪


◎卖大饼的女孩

卖大饼的女孩颈上系着围巾
她温顺地做出调整
领受任何随遇而来的安慰
于是我能看到,这世界
找到几位饥饿的人,让心
在隐蔽处给她回护
我将回避,借她最后一点傻笑
而对迟钝的目光,她装得多无知
又是多么让人诧异
现在,那微笑仍然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但好像有了几个世纪
同时她总是知道,在晚上
每样东西都有一个时间
一支唱曲,一个冬天的下午
安置在一堆使人头晕的光里
以及所有小小的帮助
如果你能理解它的含义:
她在一些木头人的蓝色阴影里
其中还有对于神秘生活的设想
以及大饼的饼
卖大饼的女孩领上系着围巾


◎看门人

看门人坐在木椅上,他宽大的长衫
沉重地下垂,罩住整个木椅
在世界之外,他拖长的身影越过
城墙,椰树,火车,消失在寂静的门外
门外是一片空旷的广场
上面横卧着一座石膏人像
后面古典建筑上挂着一个时钟
它快到深夜两点了
他开始倾听那发自物体的声音
每种不期的事情总会发生
掉下一片树叶,风吹墙上
被弹回,在无数次的往返中结束
可她的眼睛永远不知道为什么
总是在此处无能为力
但它们必须这样存在
它们必须起来让无知深入内心
而在离他一百米远的二楼,是我
在热烈的梦中冲冲撞撞
随后便从冰凉的楼梯的暗黑中下来
走到看门人身边,但他已睡去
一个冻在冰中的世界,我穿出门外
门外是一片空旷的广场
上面横卧着一座石膏人像
后面古典建筑上挂着一个时钟
它已到深夜二点了


◎朋友和啤酒杯

101个人走过马路,进入酒馆
而他仍手举着杯子
但要加些情调已是不可能
桌子上的盘子和地消失
他仍在燃烧,消耗他自己
我看着他而他总会出现
在餐桌间,随便得像擦桌布
和句子,在桌与桌之间
流行一时,却又转瞬消失
他仍在燃烧,消耗他自己
那是他陪着地跳舞的样子
在地毡上钻出一首往日的儿歌
释放着悲伤,又让人如此
心醉神迷,啤酒杯在手中挥动
他仍在燃烧,消耗他自己
我想象此时的村庄
房屋被森林追逐
人们不再去梦想舞厅和酒馆
只是不时地,一个年老的村民
在床边酩酊大醉,穿上草鞋
睡着了,在深秋的季节找野兔
他仍在燃烧,消耗他自己
101个人走出酒馆,走过马路
而他仍手举着杯子
但要再加些情调已是不可能
桌上的盘子柔和地消失


◎拾破烂的老人

十点前,我走过大街试图穿过巷子
到处是拥挤的人群,但难于接近
呼出的热气在寒冷中蒙住彼此的脸
我穿过横线,直到走进
巷子的深处,所有的人群消失
我看见了那老人,像我无数次从前一样
破烂的竹筐在背上很巨大
一顶破旧的草帽搭拉在头顶
他弯着身子,眼睛总盯着地面
手中的铁钩舞动着,吸附着地上的碎纸片
无声地,大地碎裂,揉动泥土
无声地灰色的,死寂中的碎片
我在旁边的一巨大石块旁倾听着
死寂磨去了所有的响声
一瞬间,老人已走过我身侧
眼睛仍盯着地面,他不会想到
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此刻正想着贫困,我转过身
面对着老人的身影,倒退着
离开巷子,也看着他消失出我的视线
而在我们强行拉开的距离中
墙壁,树枝,地面,碎石出现
在白光下面,它们却一动不动
也渐渐地远离着我


◎我和空气

空气也是一种物质
应当用空气建筑城市
像人们用火消失死尸
空气的街道,火光照亮它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的盆子,只能盛空气的水
这些空间以表述的绝对敞开着
人们在团结起来,把神秘敞开
像人的胃在体内安睡
而他的体腔也是空气
我们看胃在消化粮食
空气的粮食
我看到它们的上面满是灰尘
像空气的植物,空气的书
我打开一本书,却看不见我的手
想一想,我与人们生活在这座
城市。城市,街道,纸币
所有被时间留下的物品
它们像一次同时丢失了护身符
同时消失,这多么使人心惊肉跳
而我在这城市里,也便是多余


◎地铁口的劳动者

现在,我终于可以跟所有的人一样
当我从地铁下来的时候
某些老在空中翻飞的东西开始降到地面
我的胳膊也习惯平端着
那是最合适的自卫方式,地铁站里的
台阶上铺散着冷冷的反光
而我能看到,一个或有时是许多
劳动者在台阶上坐着
前面放着一只碗或别的什么工具
两只手习惯性地伸开
地铁口射下条条蓝色的光线,我
知道我无法躲开和回避那种光
而在另一间屋子里,我知道
许多人都在洗澡
吃晚饭或看电视,同时在家中
站着祈祷,然后出门
现在,让他们回到那所大屋子吧
所有的劳动者,除此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其实
我已经走过那些人
也就是我曾经有过,此刻他们
已退到后面,我走上了
地铁口,脱光衣服,使
上身裸露,让最后的自欺闷死在
松开的肌肉里,同时我开始为
这不可理解的行为感到惊讶
然而,某种悲哀的恐惧
却已住在我的舌下


◎年老的女裁缝

街道旁年老的女裁缝是可怜的
她像缓慢移动的机器而不像人
两条细且弯曲的腿,无表情的眼
目无斜视,准备裁布料时
她端看半天,最后下足底气
剪刀顺着她身体向前直移
不犹豫,也不稍停
我相信她的手艺,在同行间
却并不招引顾主,做衣服的人
年复一年,她只作自己的入迷者
可对她来说,虽然收入甚微
但没能让障碍来使她偏离
如今,她又老了一年,一身瘦骨可见
她从她那专心、一致的头脑中
向上窥视,街道充满树枝,怪脏的
而她收集的披巾和其它物质
拿走了她的十分之九
只留下十分之一给躯体,让它活下去
以后她又老下去,她会积劳成疾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刺眼的阳光中的
灰尘使她头疼
她的手艺全没有,她会死去


◎送煤的人

他踏着煤车从院子的门口进来
我正坐在低凳上摘洗菜叶
那个废弃的竹筐在门外过了一冬
现在,它又被我踢得更远
是季节出了故障,我们丧失了更暖和的
我们依靠煤来度过残冬
他从煤车上跨下,没说一句话
像从前一样,我们默默地进行着交易
他把火光拍卖给一个害冷的人
我想,他现在正直喘气
但从不停止工作,薄薄的破衣
仍让人想起许多
我走到堆煤处默默地数着煤块
他点着破旧的纸币
冷风在旁边又夺去许多
发出长长的尖锐的叫声
他紧了口气,改变了身势
牙门露出在外面,让它们关门吧
有许多有效的声音在我的口中
混杂地碰撞,牙门驱气
仍是那只筐子在旁边看到他上车
我站在旁边的小台阶上
一个人带着十只眼睛,它们都盯着我
我的眼睛跟着他转过几条街
最后又掉到地上


◎雨中的老清洁工

我想象正在下雨的街道,在孤寂的我和影子旁
还活动着另外一个人
宽大的雨衣裹着的身体产生强大的
辐射,我的眼睛停在上面
被某种更深的东西牵引
同时我的眼睛文雅地盯着街边的树枝
它缓慢上升,随寒气一起
超出我的视线,并且仍在往上升腾
但那活动着的另外一个人
却在赤条的雨街上横着爬行
扫帚扫荡过后,街道一片清洁
拥挤的人群,街道的喧闹
面孔和岁月同样仍在穿行
他是否也会到另外一个美好的地方
在宽阔的房间,相遇
在水平的晨光之中


◎裸露身体的孩子

他的两只眼睛惯常垂直地,拉下到嘴侧
一只眼并且向内外翻
同时他的身体落入稀泥布的网
时机成熟,他开始反抗某些食物
在夏日难以喘气的闷热中
他让胃用凉水冲流
我在面摊那破烂的长条凳子上
作势观看,摊主的手排斥似地
把他推得很远,但他去反而离我更近
他开始拾地上残化的冰棍
嘴唇正在使它挤压出水
当我付出面钱,一只脚抬出门外
旁边他的那只手掌也跟着过来
而我却只愿望与他相握在一起
同时让手掌印满文字
那里,经历、命运与火相济


◎卖草鞋的老人

他的前面十双草鞋一字摆开
在傍晚的黑暗中,我爬过它们
像二十条十个朝代的草船,停在河面
笼罩在傍晚的雾气中
岸上走过无数的人,无视离去
他弯着的背像座山峰
所有的绿树,青草在慢慢地退至山脚
人们来往于他的脚前
后面有机械的噪音
在饥饿的寂静中,他站起来
市郊有许多竖立的耳朵
他让九双草鞋分挂在腰两边
其中一双套在脚上,为减少脚的损坏
我让自己奔跑起来
冷风扫过,双腿瑟瑟发抖
在他的四周,围着许多动物
像人有眼睛,我也走过去
没有一丝指令,我让自己一声不吭
让手臂缓慢伸长
一个灰色的手臂从世界的两头穿过
像那家伙在自己的身体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走到他前面,现在黑暗更深了
我们都只有着并不会好好保持的
记忆,要翻过这些现实


◎盲人按摩师

要找回两只眼睛首先得从耳朵开始
他听这间房子里
秒针间隔一秒钟跳动一下
屋顶的灰尘像下小雨
还有几只脚同时着地
另一个房间里,有人正在打针
滴瓶随他的耳朵忽左忽右
其次是手指,他让它落入行动之网
我伏在雪白的按摩床上
一动不动,他的指头在我的背上
熟练地起落,我的背部开始消失
面对着离此七步远的窗口和他之间的
一段距离,我感到茫然
他每天都要穿越的那片黑暗是多么漫长
我努力计算它的长度,像占卜者
把希望支付给一颗石子
直到最后,他的手已经离开
我仍有些失望,因为我们都在死亡
因此,这是最后的结识
在那唯一的事中,我们被联系
那同一的光线,同一的空间
那直喘气的推波助澜的声息里
所有的人是同一个人,同一个整体
度同一种艰辛,同一种命运


◎卖冰棒的老妇人

那条街,在数里之外
它们总拖着长影互相交织
她在它们交织之间
留神地看着两边往来的人群
一只脏旧的木箱在她胸前
起先我没有注意到那只椅子
直到街上的人群渐渐稀了
她才开始显得特别注目
在那独立的大树旁
她静静地坐着,心中默数着
过往的人群,从一再回到一
只是她的冰棒在慢慢减少
最后会回到零吗?
坐在大街旁,那里,她仍然宁静
那颗心在家中的房间
她在四处走动,做家务
然后又坐下,周围围着一群孩子
那些童话故事开始从她的嘴中出来
跟孩子们游玩
他们互相错置,在高高的谷堆前
而现在,她的四周也围着一群人
他们在不停地错位
但却一声不吭
连同她本身的沉闷


◎喝二锅头酒的人

从一开始他便守着它们
像他年轻时守着某个据点
战争结束了,多有效的借口
没有人回答,整个人类
都那么有力,他坐在
小酒店的木凳上想着
把每个人的脑袋都换成一盘美味的
肉,他的腰是再也不能直了
现在,他有一种愤怒的表情
和一只狗惊惧的紧张
他似乎害怕寻欢作乐
却又被孤独所困住
我的手缩回来了,为抽一支烟
我还是常为他们疯狂作态叹息
或许他也想随着每一个缺口脱身
但那长长的身子堵住了出口
他们横在夜空,威胁着勇气
黑暗闪着光的勇气,叫它们走开
离得远远,他正在这样干的时候
显然,他是通过了


◎带孩子的女人

在蔬菜市场某个角落,我遇到她
揉乱的,脏脏的头发隐着她的眼睛
那双常人的眼睛又会去梦想什么?
因为是雨天,衣服上满是稀泥
她右手领着的孩子正面对着我
他的右手上捏着一节草根
我开始觉得小河边多少花枝
逝去的也只是一点点,像我远远
望着对面的山峰和长堤时的表情
雨丝的缝隙间人们和车辆
争夺着无数惊险传奇
在这样的时刻,人们都在纷纷离去
现在是躲雨和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这蔬菜市场内充满了
腐臭与雨水混合的气味
现在是躲雨的时候了
可她们还在雨中
她们还没有躲而所有的人们都已消逝
蔬菜柜台上零乱的蔬菜保持着中立
沉默无语,直到我也匆忙地
在她们面前消失
手中的水在无意中全被臆想捏碎


◎两姐弟

从看不见的街道,他们踢开阴影
出来,他们的眼睛
开始在每一种食物上留下符号
我被他们这奇怪的行为所吸引
唐朝人打磨的罗盘在地面上
盲目地旋转,但堕入我内心的
是一些磁石,它让所有的
异物围绕一个中心
同时让所有的铁器
从每户人家中出来
游走于长长的大街
我开始被它们那奇观所吸引
他们在街边坐下来
他们的衣服散开,他们在建筑群
和人群间选择,而我看到人们那后
脑壳流露出的光彩在缓慢滑落
这是真实的,耶稣老人送给我们的
十字架在不远处教堂的尖顶遥不可及
弟弟拉着二胡,姐姐在唱
门内的乐器在大声嚎叫
我走进教堂的大门,我在一长排圣椅
上坐着听,以我的方式
同时我开始被一些死去的人的
呼吸所迷惑
它们抚摸树木,动物,裹着白布的
流水,却无法使我安然入睡


◎蓝色自画像

一天早晨,我开始留心,头发是否
乱了,脏了,而胡须也生生地
往外奔出,我随阳光的升举起床
在桌边用刻刀留下痕迹
同时在门口遇到三位工人
他们冷着脸走过
三个扁扁的赤棍挥舞着车轮
他们上着中国最好的工厂
他们的大脑是中国的大脑
我在砖墙角依靠,眼睛转过
几道街,房屋消失
在身后,到处都是碎石
再生者站在战壕里
战争却已忘记,而后出现的一个人
走过我面前
我听到他走过去了
在他低垂的工作服之前
我的用处却还没定形


◎地铁口的吉他手

那个地方本来很小,吉他音
在地铁壁上蹦跳几次
便越过人群的头顶
从他们的手,身体,脚跳到地面
什么都没有变,除了那密度被压缩之外
当我的眼光跟吉他音接触
只有角度变了,吉他音和我
挤过充满人群的大厅
它像我一样在长高,人们都说
因此,他也这样认可
随他的呼吸 他疲倦的眼彻夜不眠
我了解恐惧加饥饿的呼吸
从那里,我再起程
我已看不见脚下的台阶
在吉他音的悲哀里
但我的脚能摸到它,艰难地
同时也小心依依
靠这种方法,我走下台阶
肌肉似乎便不再重要
而它便成了我赖以活动的场所
在决定性的瞬间中领悟一切
使其成为各种行动中的一种获得
同时那是最强烈的共鸣
只有在这种情绪下我们才能集合
去排除冷漠
投身于真切的生活,是安慰兼欢乐
他出现在节日氛围的烈火


◎卖报纸的老年妇女

人们都听了,都出了房间
因为一种声响,山石在森林中崩裂
那个卖报纸的老年妇女
推着这种声响踉跄向前
声响从我的窗边擦身而过
一直到工厂门口,于是我抬头望去
因为是黄昏,她长长的影子
从窗口进了我的房间
重重地压在我头顶
工厂的机器仍在隆隆地叫着
它把我的绳绷得紧紧的
一个小孩在旁边做着怪脸
并不时地抓着她的推车向后拉着
阳光把他们远远地向我扔来
我承受着这一切
我随意地接受,用尽力气
同时我把双手插向事物
我的手中不会有诡辩
我的方式是撕掉所有的表面
但同时这也是死亡的方式
真实径直地穿过我的骨骼
任何行动都无法抗拒
我的意思,她开始接受我的重礼
也为大地,智慧潜入躯体


◎守开水炉的男孩子

走过那条水沟,开水房便在眼前
白白的房子,有些显破旧
而当我走到门口时
那条狼狗已经在门口出现了五次
我第五次受到威吓
一个男孩倾身在躺椅上
脏乱的头发,衣服,布鞋与
眼睛表露出的光彩酷似
满是煤灰,随着躺椅吱啦的呻吟
男孩起身到齐腰高的窗前
把我递去的水壶接过
拨去塞子停放在水笼头下面
灰灰的,锈迹斑斑的水笼头中
冒着热气的沸水在他熟练的
操作下便缓缓地一滴不洒地流进水壶里
我开始被时间留住
被眼前先于我感官的东西迷住
而当男孩把水壶塞住
放在我跟前并伸开手时
我才让中断的时间继续流动
我递上一枚一角钱的硬币
他接过毫无表情地抛进盒里
返回到躺椅上,那流动的
时间河水又要停滞了
在狼狗的不断出现中
我走过水沟


◎两个老人

那两个老人在一块长石条的两头
坐着,背对着背
他们的前面各放着一只鸟笼
笼中的鸟各跳着舞曲
两个老人各抽着烟
各看着眼前的风景
各自嘴角冒出的浓烟
绕成不同的形状
我看到他们时
雨开始撑着身子
在他们四周游动
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
所有的尘土弹跳在街道表面
他们仍然垂着头,像磨练着耐心
在长长的石条旁边
在他们之间
年轻人,孩子,女人来了复又离去
在时间向前往返中穿行
行军,战争,河流,绿荫
都挤到这条长石上
像电影般演示着
惊人的奇迹
现在他们好了
他们生活在这种奇迹里
而当我跟卖蔬菜的小贩
议价买完菜
去旧书摊挑了几本旧书
然后看一个女孩吃梨的情态花去了五分钟
再走回这条街时
那长石条上已满是水迹
两位老人,一同鸟笼
已奇迹般地消失


◎卖玩具的男人

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玩具中间
他的出现是必然的
他像玩具而偏离人,一对木然的
眼后面拖着一条蠕动的虫
像他以前做的职业一样
他把两片翅膀安装在自己身上
准备做必要的飞行
他让自己无休止地在街道滑行
碰上障碍便倒转着方向
我在对面货物的缝隙间观看时
它们刚巧进入我的眼睛
两只大大的玩具在路上,神色茫然
在那男人的操纵下
它们回过头,径直向我这边走来
当它们走到我面前的货物前时
我们便同时发出了一种声响
它越过卖玩具男人的躯体
在他四周的玩具中起着震动
所有的玩具便开始跳着舞
走向黑黑的路
最后似乎是同时消失
像一阵风飞入人群中间
而那个男人在所有的全景中盯着路面
仍有些犹豫
有好几分钟他盯着所有别的人
我想,他一定是在发出某种口令
一瞬间,秘密便像被发现
那些叫人烦心的蠢笨和聪明
出现在货物缝隙的对面,一瞬间


◎旅店门前的五个人

旅店的门,一直大大地敞开着
那是一座乡村似的
却仍在城市里的旅店
它的门朝东开着
我坐在门内的长条凳子上
门外有五个人,他们一字地
排在门前的左边,或站或蹲
有男,有女,有孩子和妇女
因为那个数字
他们便使我想起“狼牙山五壮士”
随后我便以别的眼光看着他们
我知道,要给他们增上光彩已是不可能
而当我再看他们时
他们谈论的话题刚好是玩具
那是年老的那个人
对一个(话题中的)女人的看法
但在那位妇女面前
却遭到强烈的反击
那位年轻人也不太同意
而那孩子则自然的注视着
他们谈话的口式
同时我也被他们的神态所吸引
他们谈论问题的气氛
他们的激情
随后我才注意到他们的衣着
单一的色调,在阳光中
它们却慢慢上升
我的眼睛开始注意到
在我仰起的头顶
它们正在接受我的体检
同是那五个人,现在
他们却已走远
只因为我与凳子拽动时
碰出的响声,在我们之间


◎老妇人和她的小孙子

她们互相牵着手的时候
真像他们所感受到的是相互的
像两个互相依靠的树丫
老妇人弯着腰,小孩直着背
在水平的宽道上走着
像两条河流,一条已将枯竭
而另一条仍很流畅
小孩把前额贴在老妇人
干燥的,散发着干枝味的右手上
时间过去,我把他们都推得离我很远
也许是整个必需,因为人
除了积极生活,别无选择
我之前的许多人都完成了它
同时为了它的完美,泥土,火和水
不安而又自满地自言自语
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以及
一条河流的两个端点
我知道他们仍在互相吸引
声音,是我对他们的注意
它们移动时,他们在放弃许多东西
他们没食用过好的食品
没享受过幸福,但也没说过谎言
而当我再次走到他们面前
我看见他们含着泪
我看见他们把脸侧过去
不让人看见,我听见四滴泪珠
一齐流落在地时的响声
它们一起汇入河流的两个端点


◎站在雨檐下的人

雨顺着屋檐不停地侵占
而那个人在节节后退
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我把我的积水器悬挂在屋前的
柳树上,它和声音和我一起
而那个人和那个屋檐以及
那件雨衣是同一类
直到他退得紧紧地贴到墙上
那内心中本来就不平衡的心情
就永远也不会再平了
它进入了那由其它不完美的
材料所构筑成的房屋
重新放弃他所获得的财富
他把手慢慢伸进头皮
任由雨攻击他的衣服,肢体
而他希望它能够回去
连同他身上的兄弟一同带走
他也希望柳树上的积水器
和声音和他一起
而我是锁在房间里的人
等待晴天,只在阳光的夜里出现
我不能早些时候出来
我破旧的衣服,用它的渴望
吞食夹在雨中的光点
我睡眠着,但不诚实
我睡眠中的眼睛并不会发笑
只会说:我在许多年以前是那样
现在是等他跳或者跑及闹


◎开面馆的两个女子

我独自坐到深夜,后来是与她们
在一起,她们射穿了我
在面馆里,神秘的老妇人
呼喊着她的女儿们
寒冷的杯子立于桌子的暗影中
而杯子的里面摸起来却挺干燥
她们坐在柜台前,在我看来
这些室内的物体得益于那美好的气息
它们最先给人启示,而我听见她们
被流行歌曲一直提醒着
睡意已经过她们的手指
没有寓意,那些桌椅慢慢地沉陷
在意识中消失,一位老妇人
落在矮矮的桌旁
望着灯火像草网,或乱线
轻易地穿过她们的防线
滑向内心,然后冲洗着一天的劳累
爬过那片地面,渐渐去远
甚至那面墙也会记得
那曾经存在过的意识伸展到外面
没有界线,但同时,我
一无所知地仍坐在那里
听见疲倦慢慢地渗透过来
我不知道我的领地是何时被夺去
现在我躺在我自己的眼前
只有低处的光和老妇人升起
而那两个女子出现
虽不是为了自己,但却也太迟


◎失去孩子的母亲

她坐在医院雪白的床前,已是深夜
听没有流动的泪滴滴下的拍打声
听幼小的脚步自然地走动
然后停在门口
在那雪白的床单上
躺着呼吸固体的孩子
在一幅挂在墙上的画中挣扎着
想一头扎进地球的中心
她怎么才会停止呢
远处传来数声饱满的哭声
我向一旁走去,屋子里的空气在抽紧
同时水的流动在冰水中涨响
是真实,也像一台戏
我的头摇摆着,因为心这样说
一只手渐渐失去了它的意义
同时我穿过玻璃门,走进屋里
她依然呆着,显现出定量
配给的痛苦
孩子的名字清晰地
回到他的位置
看她的目光把自己塞进他的体内
像泥土塞进大地
而我给她带来的一小树湿湿的花枝
明天它将在它的位置重新站立
在他的棺材停下的墓地
孩子的母亲也慢慢地失去


◎露天的理发师

在雨后阴暗的光线中
年老的理发师站在棚布的下面
神色警醒地盯着行人
他脚边的地面还留有
雨水冲洗的痕迹,胶鞋的鞋梆上
满是新鲜的稀泥
但在他的走动中掉落了
许多,脏脏的工作服衣摆上破了
几个洞,它们把他所有的
功迹呈现在我的面前
在好几秒钟的停顿中,我的面前
已来回走过了许多人
许多个不停地被打扰
同时又仍是停顿中,有一个男子坐到了
年老的理发师破脏的
靠椅上,他先让身子
晃动了数下,寻找最佳的坐姿,我想
应该是行动的时候了
几分钟头发便给理去
接着他们弯腰洗过头,我想起我
是在等待我的感动
而它又来自年老的理发师的
行动,在那全面完成的过程中
我向墙角走去
在镜子面前,雨又把
阴暗的天气修复为晴天,但棚布
盖住了它们和理发师
及所有相似的人


◎躺在广场上的乞丐

他敞开的衣服被阳光和风
弄得翻飞,满是污秽的躯体
瘦得只剩下骨和皮,许多的大头苍蝇
在他的四周旋转,附带着它们的
语言,直到太阳直直地在他头顶
他醒来,他知道他需要食物
让肚子凸起,以回敬阳光的恩赠
而周围匆忙走过的人们,像看
一片风景,但缺少反映
此时,我刚走出森林
看了看高上去的纪念碑,而后
便看到他,同时他把我起先的
全部意识挤压出来,在广场上
这种情景与人群格格不入
就像我手背的创伤,时常在深夜
在我孤独的领地上回想,而
一种特殊的记忆便使它不同一般
也许,就像当年刚看到元谋人头骨
时那样,只是略有差别
他选择在这宽阔的,人群涌动的
空间,但在他尚未填入这空地前
他已在这里离去,尽管这里庄严
但人们的目光冰冷,显得几乎
与森林里的风一样透顶,但他
只活动了一下关节和筋骨,便又
静止,用他身上留下的气味
去面对饥饿的威力,随我而去


◎喝扎啤的人们

在一家小商店的房边空地上
他们围坐成一圈,同时每人前面
地上放着一只玻璃杯
风不时地在他们的脚缝间
窜插,使杯中淡黄的液体
和白色的泡沫摇动
阳光仍有些未被云块隐住
它们投下后在空气,树之间变换数次
降到他们的身上时
也就只是那一星半点了
我从他们身边擦过后
一直走到商店门口,这一次我是
低头张望,他们的头顶开始
远离地面,又一个人大步过来
坐上长凳,他看了看他们
和地上的啤酒杯
像有意推开他们而自己继续向前
而他们也看了看他
脸仍绷得紧紧,也不发问
这大概费了两分钟时间
包括我已经走过去,离开他们
在远处我回过头来
我在想:他们模糊一片
他们一动不动,同时我感觉不到
他们的呼吸,直到他们消失
在我的意识前,他们仍一声不吭
却有长凳磨钝嗓子的响声
来自我的后面,我看见了凳群
同时它们翻到了上面


◎出租旧书籍者

他坐在一长架旧书籍的旁边
长着胡须,一条一条的阳光
在他的上方游走
但始终照不到他的身上
场景就是这样
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
像在等待着消极的阳光消失
于是学会等待是必要
他在独凳上满足于
某些莫名其妙的臆想动作
而人们整个上午都在街上
被风整个卷起,然后送回家
但他不,战争,此刻忘却
用在寂静中借予的力量
他开始回击累赘带给他的麻烦
他把眼放在书上,现实
便这样消失,他的脚
在地面敲起的回声传到街灯
早已破碎的窗前,我把头抬起来
同时我知道打扰了他的思考
我们便这样对视着看
我们异常悲伤地交流着,学习着
体验着的一切
正如我们所有的畏惧
在收回之前,都是为永恒而训练


◎制烧饼者和他的家庭

那间平房的大门直直地向着大街开着
门旁是一巨大的铁皮桶制的
烤炉,浓浓的煤烟
环绕着上面半成熟的烧饼
那烤烧饼的人就站在烤炉旁边
黑黑的面孔上,双眼
紧盯着那成熟的一瞬间
越过房门,屋内一长长的条凳上
满是面粉,和待烤的生饼
一个妇人怀里放着孩子
坐在木凳上认认真真地做着生饼
而屋里的家具都消隐入墙壁
几件不成样的衣服挂在
床头的墙上,鞋子到处都是
一只小老鼠小心翼翼地把躯体
靠在墙壁和妇人的脚之间的
一只破鞋里,却想着隐蔽行踪
而所有这一切都在一个陌生人眼前
暴露无疑,直到
突然发出的熟烧饼的气味
进入我嘴上的两孔黑洞
街上依然无人,烧饼在
我的舌头下面,制烧饼者
和他的小平房已经去远
而随后是,饼也慢慢地
退出那成熟的一瞬间


◎小旅店主人

当小旅店的主人开门出来的时候
我已经把门敲了十三次
旁边石凳上坐着的老人
眼光射了我七次,一条狗
从斜对面出来三次
他把头先伸出门外,眼光
在我的躯体上滑动了半分钟
我看到他的头发,眼毛,鼻孔
胡须,但没有什么特别使我
关注的地方,于是我让自己走得
更深更远,同时我进了房门
他的衣服,裤子,出现在我眼前
也没什么异样,只发现
他的耳朵微微地动了几下
那是我的声音通过他耳道时
无意间碰撞了他的耳朵
同时我发现一种婴儿的哭声
发自他的体内,在饥饿的房间中
他让他自由地爬动起来
地面上留下四只清晰的足印
当所有的程序办完以后
他便又坐在桌边的靠椅上
房间的雾气越聚越浓
于是我获得一种降落的感觉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像是有足够的时间
在某些角落它们便成了雨


◎修下水道者

他走进厕所,放下工具
我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
这样我们就会有更多的空间
更多的澄明使我们彼此看清
没有别的阻拦,除了彼此间
无形的空气,但眼光能把这
无形之物阻止
它排出杂物,掀掉家具
一小时,他边修边与我交谈
听见外面的公共车在楼下呼叫
风在整幢楼的房间中寻找
在长满果子的墙上祷告
同时我得知,他工作日夜辛勤
已有二十个年头,许多的美梦都已实现
有了房子,妻子和儿女
工作还没完成,他说:他这样想
按照他少年时代的打算
他现在做得还不算圆满
一小时后,他破旧的工作服已满是臭汗
他把机关往上弄了弄
水便认真地缓缓下沉
他坐在上面,吸着最后一支烟
像静看着一道难题的完成
和成功地翻越太行山岭


◎收购废品的两位女士

废品收购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地点
每天透过窗户,我便看见它
屋内的两位女士正转动着身子
其中一个十天前刚来自乡村
穿着帆布制工作服,过多的
灰尘在上面停留,头发乱乱的
像歪歪斜斜地挂在粗石墙上
面颊上的汗水在发着光
排成笔直的两行摇摆着游下
而另一位睁着一只眼不知在看什么
然后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从头上落下一张废纸
闪过木椅又落到满是废品的地上
我那残破的几本书什么也不想
在我的手上翻转了几次
便落在一个角落里,但我担心
那里会突然冒出一个思想
就像她们伸展着腰,发现
自己在空中,地面之上
于是她们便走到墙边
那里,让整个躯体靠在上面
同时,让墙上坚实的感性
潜入躯体,看他们
低着头走出房间
带走应得的部分,回到来之从前
让思想的墙壁在过程中再次出现


◎街边扒土豆皮的中年妇女

在五步之外,她手中的动作
出现后便消失在时间前
而她身边的孩子不停地运动着
很像时间,它随着土豆皮
在身边的石块上慢慢堆积
她在堆积什么
然后是旁边的孩子烦躁地跑远
而她的叫声紧跟在孩子身后
让脚步跑得更紧
让孩子跑远,让准备完成
让生活潜入生存,她的眼睛
永远不知道为什么
她必须找回孩子,她放下
手中的食品,孩子们在大叫
你无法说出谁是她的,全体跑过
她开始保持稳定
她让所有的细节出现
在回答一个问题后,雨纷纷下落
大地作响,她返回身
拿着木椅和土豆盆
不让焦急在奔跑的细腿上出现
她必须守紧一切
房间也会在巨响中一下消失
而当她回到门前
孩子已蹲在旁边,在一群微笑中间
我算着他们的身影
觉得街道在动摇
雨水不停地从门里往外倾倒
在我思想的头和手之间


◎看守自行车的老人

那一长排自行车在地铁门口的旁边
像一群女人躺在西湖边的湖滩上
晒着不尽的阳光,标牌在它的脖子上
留下没有任何造作的模样
如果我们把它们变成统计数字
我们推算它们的主人就像数星期天
而他,弯着腰在它们四周不停地
走动,去年或是五年前
这已经发生,这是我无法想象的
因此这个世界的实情
被他看得很清楚,通过工具看
眼睛,指节,躯体的某个部位
它与一种测量仪器相似
但他不是仪器
尽管他没有伸开腿,部分地
展示他的技巧,像一次骑自行车
但为了更清楚,他没有退缩
更不会转身走开,这是他的勇气
那时他会看到什么?
血,哼哼声和诞生
或者数年后看到的另一般景象
而我越过栏杆的眼
看到这一个来自旧景中的细节
也像距离太阳两寸所产生的幻觉
最主要是我必须感动
纵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述说


◎屠宰场一景

宽大的屠宰场,我把它叫生产房
也许它只有1000平方米那么大
而它每两分钟传出的叫声
填满了整座城市
今天下午,我跑到那脏脏乱乱的
屋里,发现他们每个人都那么勤奋
条条的猪肉醒目地挂在横木上
横木下面的他们穿着
油污,破旧的工作服
我想到餐厅,屋顶下的主人
和可爱的孩子,我没有参加宴席
却让一块块肉片还原猪身
它们在我的身边飞奔,我想,五分钟
它们便堆积还原
而整体的它,又该是
在田野里奔跑的时候了
它在自然的庇护下安睡,淋浴阳光
而当我在这种状态下步入人群时
一个人油污的身体冲撞了我一身
他凸起的眼睛在眼眶中抽动
那刀开始在我身边游走
我不得不又回到门边
聪明地看着匆忙的人们
匆忙地把肉片送到我身前
猪群在门外行动特缓
我穿过它们,回到房间
在它们发出惨叫之前,想象屠宰场后面
有一小片树林,是唯一的地点


◎录相室门口的售票员

离录相室很远,那门前闪烁的
五彩灯及巨大的声音却已很近
我们在门口停留,标牌已换上了
新玻璃板,这是在四大街
右边的尽头,售票员
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站在门前
很远便招引观客
而当我问她这是为什么
雨水便顺着天空降落
我们便躲到门口的标牌下面
她非常熟练地收拾一下自己
露出光滑的黄色皮肤
我遇见我死去的亲人
在下大雨的那天她坐在前屋生火
心情是旧的,后来她漫步在梨子树旁
或房屋前河畔石阶上
像从前正当躲避他们
我给她五元钱纸币
一张票开始落到我手里
明天它将像蔬菜般生长
但是它的一角坏了,安全措施丢了
她手中握有的像火焰的纸片
于是不再有洁净的火光存在
我默默地离此而去
但仿佛是由于她的触摸
那片黄色的纸片变得更黄
掉落在录相室五米远的厕所旁


◎台阶上的算命士

这条台阶由下往上数是九十九级
他坐在第六十六级上
但他不知道是在哪里,不是在古时候
也许不是在这个地球上
那个仍然有人居住的地方
仍继续在那里,我一无所知
他俯身在膝盖上,他曾是一个工人
他有一本黑色奇书
但却从没给他自己带来幸运
一本不像样的破书,几块竹片
他希望人也像图解一样简单
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脚步声充满整个过程
像车辆一样清晰,人们都在说
在变化着呼唤,在消解思念
所以在变化的范围之内
人们了结此生,在哪里,只是目的地
靠这种方法,他的生存似乎最为重要
他让自己坐在台阶上,屁股下是
十天前的旧报纸,衣服变为烟尘的
附属,身体只是自己的活动场所
成为他每天感觉的一种言说
不再是他,但又必须是他的
每天守着台阶的某个据点
黑色奇书和他化为同一时间
同时庄严地宣布自身


◎卖猪肉的男中年

他在那摆开的猪肉摊后面站立
肉摊上的肉已被划解成
七零八落的大小块,那颜色
像桔红的太阳刚出来
他把油渍的手习惯性地擦擦
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口中
那烟气在他的眼睛周围
使他的眼皮缩成丝形
同时又忙着与顾客讨价论质
直到肉摊上的肉渐渐减少
有几次他把箱中的钱不停地点着
或者谈着某个可怜虫上当受骗
我在离他五米远的干鲜摊前
从早到晚,他只看了我十三次
我没有走过去,没有一句话或笑意
一个冷漠的寂寞世界
灰色的浅薄的破碎残迹
从倾听与观望中,形象慢慢出来
在空中,那几根电线悬着
我让分解的自己悬在上面
而它走到我身边,我看到他
在本质里面,直到最后
所有的猪肉都已卖光
他开始收拾摊具,在疲惫
与饥饿中,他走下台阶
我转过身,从燃烧的炉转到
拥挤的人群,那里
看自己也开始遥远


◎家庭保姆

她吃完晚饭的时间是六点
那时她的雇主领着孩子已到外面
她让所有的碗盘洗尽后回到
橱里,她就像一台机器似的
不紧不慢,从容地在屋内滑动
整理着零乱的一切
有时她咕哝一句:“过去,到水里去了”
到楼上去,她是叫我
于是我可以居高临下,观看
她如此冷静地记录着运动
门,没有关,被风叮当撞到墙上
那非法的过客摸索着从门外走进
而她转圈,让毫无疲惫的
喘息在屋内散布,一会儿
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在喘息
它们彼此传送,深入内层
但她在拖地板的时候
忽略了它们,她听到一件家具
摔倒在地,碎了,那些所有的
碎片升起飞舞,然后从窗口消失
她开始恐惧某些过失
她在屋内小心翼翼地往角落靠近
而家什紧随着她,她的皮肤
流露出受创的痕迹
最后她退到窗前,她看到所有的
鲜花和人们在同一空间
而她在空间之前,先于人们的理性
倾听着一切,到水、土之间


◎小饭馆里的女服务员

睡眠像一把椅子把她裹在房间里
那时是深夜十二点,我坐在桌前
她呼吸着,像一把椅子
在灯光下,在透明的壁前
我望着她的形体
疲倦使身体自由,眼睛闭着
在门边的木椅上,睡眠却把我移开
门外看不见人影
而那散落在我四周的桌椅
在想象中靠近她,一如我的沉默
看着她的影子伸长和缩小
最后消失在桌椅的影子里
我开始奇怪,我一度能够去建筑的
草房和围栏,现在正潜入我的身边
而现在她醒来,她让疲倦移开
优雅地伸了伸腰
两眼紧盯着我与门之间
门口出现清晰的脚印,台阶上
一只老鼠小心地把头抬起
她很费劲地把它请进房间
我们从不认识它
只是深藏着的意识在说
煤堆,食品是友人
我们大约也只是见过两次面
我知道某些品德是美的
它就在我的附近出现
或高一些,或又低一些
却总是那么一点点距离,像一种仪式


◎屋顶上的建筑工人

即使是在半夜三点,他们仍搀着
我的思维在屋顶上面
他们摇晃着的身影向我召示
把灯光闭得一闪一闪地
我以为他们会松开我一瞬间
让我轻轻地飘落到下面工地
但是没有,却使我的思维
不停地向前推进,在安全帽下面
我寻找着与以前相同的人,那时
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溜到
灰得像天空的跑道上逃跑
背影对着我,也对着旁边的许多人
有时他们停下来,但不看人
只是为了听,他们让自己很认真
而现在,我在上面忙碌的人群中
来回地穿着,铁锹,斗车
电机,在我看来也显得很紧张
它们四处瞧瞧,相信它们便是我
摇着它们便缠着我的思维
以为思想属于它们所有
是的,这就是我想强烈感受到的
就像我想象着这里的一切是透明的
而我却要藏起来,像它们在眼前
我在后面,看着两个男人扛着铁锹走来
而我愿意他们停下,在他们透过
它们发现我之前


◎街头卖艺者和他的女儿

我想那是在内大街,那个地方
现在就横在我座椅的前面
像寒冷中的树木立于昏暗中
但它的根部却是温暖的
他的身影在傍晚的斜光中伸展得很远
二胡的声音悠长
旁边的小姑娘拉着他的手
使我回到七十年代旧电影中的形象
那位贫苦的卖艺者拖着饥瘦的女儿
走在冰凉的、冷清的小巷里
木栏围着庭院,但仍禁不住
其中的光彩闲散地伸展到大街上
现在,我来看这些,那庭院慢慢地
沉陷,消失,一张陌生的脸
偶然落到对面的木桩上
望着他们像风轻易地穿行于大街
滑出我的视线,而我听到的
那二胡声被思维一直弄醒着
像人群经久不息地在此出现
同时像移动着的光缓缓地前伸
艰难地爬向那片陌地,渐渐深远
我久久地倾听那段二胡声
但我仍一无所知地坐在椅里
而内大街,那地方现在也只有光
升起来,除此仍一片茫然


◎精神病患者

在两棵树之间,一根绳拉得紧紧
而他坐在绳前的石椅里
两条腿放在绳上,树枝开始
微微地晃动了几下
在疗养院下午四点钟左右
我看见他,出现在上述的情形之中
他身上穿的是有条纹的病人服
而当我就此事件做出分析时
我开始被某些现象迷惑了
首先是他眼睛的情形使人费解
许多人在他的旁边走过
而他只看着那根绳
它的两端在树上系紧后剩出的一节
垂到地上,其次是这根绳
是他自己或亲人或工作人员系上
这是我一直急于想弄清的事
因为要知道在地点、时间、环境
都特别独特之下
已经付予了它极不寻常的意义
(其中它使我想起马戏团里
人或动物踩钢丝的表演)
而那根绳垂到地面的部分又意味什么?
还有那置于绳上的两条腿
而当我被这些问题紧紧围绕的时候
他开始放下一条腿站起来
整个人骑到了绳上
树枝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我久久地望着那晃动的波纹和他那
自得的笑脸,这又会是意味着什么?
我开始被自己所迷惑了


◎职工大院内的临时工

在炎热的七月,事物都躲到那
阴暗之外,傍晚,我把手边的
事情放下,外面,凉意到了
我把门关上,沿着长长的走廊院道
走到职工大院内,那是由
许多间房间组成的临时工宿舍
两排相对而立,中间是
约五米宽的空地,碎木条
废纸,方便面空袋等垃圾满地
而人们在这有限的空间里聚集
玩牌,看电视,闲聊
想一想他们,来自各地
一年四季,像风从山谷口向内吹进
而后它们聚集在一起
彼此进入,磨亮万物
而脚印被圈在那里,永远向上
指进空中,与我今天来时的脚印相似
我开始把它们安置坚固
用手选定部位,像桌子、椅、电视机
那样实在,这就够了,像他们一样
没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事出现
而那些线条,圆圈却借模糊的
夜色显现,如果看得太粗略
就只会发现圆形的头,圆柱体的手
躯体等上升或下降的几何图形
而且不肯离去,直到午夜时分
我起身回去,我才会明白
力量的产生比外形的简化更有耐性


◎医院门前的卖瓜果者

他按照工商部门给定的标准
每天与瓜果摊一起休息
或者与逃兵突围而去
在第十三天开始的时候
他的摊位阴暗,瓜果静止
我不敢靠近,也不敢说话
看着他满脸怒容地坐在摊前
那地方开始变成谷地战场
可怜的伤兵穿越山岭进来报告
死亡人数,而我只能在外围观看
走进附近一个被粘贴在崖上的酒馆
造出一个完美的、幻觉中的我
和朋友喝啤酒和谈话
仅仅一次,我和造就的我
便一般大小,而那个卖瓜果的人
我在醉中一遍遍念着
直到他领我进入睡眠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我在迷惑中面对着面
酒店关门了,所以我躺在瓜果摊里
在瓜果摊之下,风总是弯弯曲曲地
穿过鼻孔,我醒来
当我能记忆,伤兵便跌跌撞撞进来
喘着气,报告我的朋友
那个卖瓜果的人死了,我能察觉出
手中摔落的西瓜滚到小山旁
像许多年前他的帽子跌落在地上
但谁会说他的不是,他是对的
只是我有些透不过气


◎电车里的三位运煤工人

我坐在车箱的最左端,头低垂
车箱轻微的颤动随脚传至发尖
瞬刻,车箱门打开
三位黑面孔的人走进来
我穿过四只弯着的手臂看到
在车箱的灯光中,他们把背
靠在关闭的车门上
手中各提着一把铁锹
目光警觉地看着周围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也躲闪地瞧着他们
同时那首次出现的意象是
深深的矿井,挖煤工人们
弓着腰,但这并不是来自现实
也只是意识一瞬间的事
我仍坐在那真实中间
和那另一个世界的人们一起
最后,他们像终于被我所感动
一个个地都从真实中出来
附着在车箱中这三个人身上
于是我看到更感人的场景
他们三个紧依在门边,像整个人类
而那车箱中其余的人
却好像已被除去,永远地退出
就像最初,我在他们中间
想象还有几个世纪可以等
而现在,除了桌上的战败之脸
还会有谁?在轻微的颤动之中
整个人类已经离去
我仍坐在车箱的最左端
而维持着容忍和遗忘的
仍就只是理智和它陌生的距离


◎运木料的人和他的马车

天空开始很暗,后来便慢慢明朗了
许多,我在这变化之中走到街上
也显得有些烦躁,此时我看到
一辆运载着木料的马车
马车夫坐在高高堆起的木料前面
从人到马、车、木料,整个泥淋淋
与街道显得极不相称
因此也引人注目
那匹马在街中央悠闲地走着
呼出的热气在它的嘴前形成
极浓的雾层,同时也不停地
看着身旁不停地向前或迎面而来的
车辆,仍不急不燥
而坐在车前的人则显得有些不耐
身上极短的衣裤被躯体压得
像要裂开,他不时地把手中的长鞭
轻快地落到马背上
那抽出的响声清纯,但使人寒心
整条大街都被这冒然出现之物所惊扰
就是正忙于死亡的人们也不由停下
看上一眼,而我也在瞧上它们数眼之后
身子缓慢地跟随它们
在它们的周围挂上我的希冀
在窄窄的乡村路上
在太阳刚刚从旁边的山顶起来时
它们也一声不吭
在溪流和森林之间窜行
在所有的村庄之间
直到它们远远地前去,在宽宽的
大街和人群、车辆面前,阳光
仍像在灰色的山岭间起来披在它们身上
但却是向我黑暗的内部挺进


◎制寿衣的一家人

在医院的外面,一块巨大的
寿衣、花圈广告牌的旁边
那间屋子被一些关于死亡的
故事高高地围起
在故事的中心是一位老人
他的身边由许多的寿衣、花圈装饰
也许就像许多的古代故事中的
主人一样,而现在
他开始一架花圈的扎制工作
他的儿子在制作纸花
那各色的纸在他的手中变化着
而脸上也满是金粉的斑点
墙上大大小小的花圈顺次挂着
像一些放大的花球,洁白
它们放松着躯体,在某种肃然的
氛围中映照出黑色的冷静
在花圈之间的便是样式各一的寿衣
我怀疑那街上人群的衣服是否真实
就像有一种恐惧在我睡觉时时常出现
使某些坟墓在不同一般中翻动
此刻,他的女儿在厨房制造响声
而她刚看过那些零散的青布料
却发现饥饿用它不朽的声音
呼喊她的名字,于是我们便可以
面对面互相凝视,在厨房从窗
往外看,我刚好在窗外看见她的
侄女颤颤地爬进门去
时间仍在不停地下着
极像顺着我躯体下滑的雨
压下去,他们一家人刚好送走
孩子的母亲,她在另一个地方
穿着自制的衣服
想说谎却只能听别人说谎


◎吃晚饭的男子与他的一家

他把最后的一只菜盘放到桌上
他让所有的盘摆成某种俗成的
图案,而那只用来盛酒的玻璃杯
只在他前面,然后
把筷子分三处放好
但当他打开电视的时候
足球赛已经开始,他才知是自己
记错了时间,他的妻子
开始往他的杯中盛酒
儿子仍在旁边的地板上玩着火车
他觉得有股怒气在体内升起
他冲着儿子狠狠地训了一顿
像在工厂里因某次失误被主任
教训一样,而当他看到
儿子乖乖地去洗手时
他内心的另一个阀门便悄悄地打开
然后满足地坐靠在椅子上
环视了房间的所有物体
那被打开的阀门便更大了
他把酒杯送到嘴边,看着妻子
温顺地把菜送到他碗中
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而儿子一直便埋着头往嘴中送着饭菜
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他点燃一支烟走到窗边
而我正好手中拿一本书从他的窗外
走过,看着他吸着烟看着我
想着事情,我在旁边的饭车处
买了一盒饭,坐在小木凳上,想着他
回房间吃完饭,看电视
而我也正好吃完饭


◎娱乐室的老人们

老人们把娱乐室的门关上
然后拉上窗帘,在室内昏暗的
光线中,他们坐到清扫一净的地板上
围成一圈,而所有童年时的体验
在一阵轻鼓声中化为许多的小动物
它们不停地在他们的四周爬行
腿上、背、肩、头顶
他们把手都背到身后
让鼓手蒙上眼睛
我当时正好在他的眼内
缓慢地爬入他的身体
而那手巾也是我在进娱乐室前
在门左边一棵柳树下面的贷摊上
买到,他当时看我的眼睛
进了旁边一小孩的眼里
我只能说:我刚用盐水把眼洗净
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手巾在一位较年长的老人身后手中
(他在他们一群人中德高望重
他理应享有这份荣誉)
鼓手便使劲地敲着鼓点
而当鼓点在狂奔一气嘎然而止时
手中握有手巾的那人便站了出来
在所有人的拍手和欢声中即兴表演
而室内那误入其中的小老鼠
在一阵扑腾,狂奔中撞到墙上
当我走近看它时,已奄奄一息


◎卖自行车坐垫的人

那么多的尘土不停地在大街上飞扬
随风,车辆和人群
而他站在街边黄黄的尘土中
竹编的筐放在他旁边
他从里面拿出许多各式的坐垫
并把它们摆在前面铺开的帆布上
再远处便是他那辆破锈的自行车
坐垫破烂,随后他便把
双脚交叉坐在地上的报纸上
两眼开始不停地在过往的人群中搜寻
我坐在街中心的电车上,由于阻车
我把眼睛闲散地往车窗外望去
一位妇女出门倒水,那水在满是
尘土的地面转眼消失
街边的树枝、叶上也满是尘土
一位中年男子刚好看着报纸从车窗
边走过,一起关于凶杀的案件
在昨天已被查获
而我身上的汗水开始顺着背脊往下
滑落,此时,我看到他在树枝与
电线之间,尘土毫不留情地扑上他的身
那向上抬头的坐垫在他旁边
竹筐、破自行车,开始被纳入某个
特定的环境,在电车的晃动中
渐渐模糊难辨,他看着那辆电车
慢慢消失,于是把两眼又转回筐里


◎邮电局门前的修鞋者

我走到邮电局门前,我正在想着下雨
像我曾看到它从河水中升起一样
同时我给自己坚定的意念
必须下雨,想象雨珠怎样在我的
这不透明体上敲击
而那修鞋者却强硬地撞入
把那一切的想象占据,阳光下
他坐在低低的台阶前
前面数只破鞋,一架修鞋机
把所有苦难者的形象牵引而出
在阳光中留下真实的塑像
使现实与理想空间消除隔离
没有言词或强烈的激情
却让燃烧的心进入暗黑的森林
我站在台阶上,向外流淌着的汗水
浸入地面,我把手抬起
轻轻地放在眉间,我看到
收获依然立在远方
而我与那修鞋者的结合,却将
居住在山洞间的人们裸露无遗
必须听听不见的一切声音
这些强劲的呼声仍沉重地压着脚跟
直到他抬起头吃惊地看着我
我看到饥饿的岁月从这里开始
不必带着眼泪和灰尘
同时我知道暗示已经出现
我向他微微一笑,而他仍然低头忙着
他的工作,闷闷不语,那又一次暗示
把无助的我抛于没有耐心和安宁的呼吸里


◎烤羊肉串的女子

她把生羊肉串放到铁架上
用扇子不停地煽动着微火
她周围的人们才开始进入我的眼睛
还有那早些年坐在柴火旁的人
我们一起在做同一件事
我用眼睛看了看她,服饰和她
左边脸上的十三颗黑痣,然后看
铁架,在缓慢变色的羊肉串
烟、炭火,其中间断性地看了看
坐在旁边吃排骨面的人们
长长的风筝线从他们的脊背抽出
一长排挂在铁横条上的服装
卖海鲜的男人把一条黄鱼放到
另一只缸时掉到地上
我微笑,但发现旁边的一个人看着我
我把一张五元钱纸币送到她手中
她用一只手给我找回了一些零钱
我再看了看她的左脸
在第十一颗黑痣旁边出现了一颗小
红点,这是我的重大发现
于是余下的时间里,我老想着它
五年前,它也在我脸上出现过
现在它已经移到了我的左手
我开始为我的某些举动而庆幸
十三点钟后,我便在某商场的
地下室内吐出我所有的不朽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