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6日星期五

等待凋谢——读苏非舒《D小姐》

黑色

“花开是为了凋谢”。某一天,在一本杂志中,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惊鸿一瞥的印象。据那本书说,这是个上幼儿园的孩子说的。小孩子嘛,总是能说出一些让我们瞠目结舌的有意思的话来。

关于苏——这个危险的男人

认识苏时间不算短了,在我眼里,苏是个绝对危险的男人。或许……不,一定的。而我适时的体察到了这种危险,于是,苏又成了一个最保险的男人。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想,人也差不多会符合这个规律吧。所以,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这座随时会爆发出来的火山。在读了他几乎全部的作品之后,我开始为自己庆幸和担心了,值得庆幸的是,苏果然在随时喷发,我看到了他喷发的壮观。可我还有些害怕,怕会被这岩浆灼伤。
苏常会不由自主地发问——有没有可能让所有的人都幸福?——这是一个太大的问题。他第一次这样问我的时候,我觉得有痴人说梦的嫌疑。幸福是个太个人的东西,不,幸福就不是个东西。应该是一种太个人的体验,一种情绪。幸福比最善变的女人还要善变,谁知道那所有的人们要的幸福有多少种花样。可苏认为,至少应该让人们都能去感受大自己的幸福,而这幸福只有认真思考的人才会感受到。毕竟,幸福是一种自觉行为,是人人都在追求的。而苏希望可以为人们提供一个平台,让他们去选择有益的幸福。诗歌,抑或是别的,苏以为那只是用来使别人也使自己感知幸福的一种方式。
每天翻来覆去的想这些,在我看来,苏是在折腾,折腾自己。他总是不停地想,甄别、发现、分辨、归结、建立、推翻……那么,他是否有时间去感受自己的幸福呢?而苏说,这就是他的幸福。或许吧,那是我无法感知的幸福。

苏和他的D,哦不,我们的D

其实,我是想说说苏和他的《D小姐》。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这个男人和满世界蝴蝶一样乱飞的女人们,是的,D不是一个,也不是一些,她是所有,是全部。
我想我应该是已经很认识D了。从我第一次见到这首诗(诗?还是女人?)开始,到现在,我不知读过多少遍了。是的,是读,不是看。既有声,又有色,只是旁人无法勘破,声色全在我不露声色的用心里。现在,我又将她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一个字一个标点也没有漏。没法儿偷这种懒,你该知道的。别的东西或许可以因为见识过就大段大段的忽略,并给这种忽略一个有趣的名字——浏览。可对《D小姐》不成。这让我觉得有点儿害怕,这是真的。在面对她的时候,每一次都像初次见面,我觉得自己像个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面对《D小姐》这个变化多端的风月老手,不由自主地面红耳赤,可又抵挡不住诱惑地要瞪大了眼睛来偷窥她,细细地,一个毛孔一个毛孔地偷窥,每个毛孔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致命的,也是陈旧的,带着霉味的,有断裂的毛发和皮屑,对D而言。
在这首长诗中,苏让我们感受到的并不是某个具体的女人,尽管他用了如此详尽而具体的语言方式。在他那看似扑朔迷离的讲述中,始终有一条清晰的线,贯穿着女人的全部。D,就是这样一个全部。D是我们少年时候的梦想,也是我们青涩年代里的恋慕,更是我们成年后可望而不可及的丰姿,还是这些梦想这些恋慕这些丰姿枯竭之后的皱纹。D是这么多的她。或者,还不如说,D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全部的女人,女人的全部,是男人们从少年到老年关于女人的全部梦想。也是妄想吧?没有人可以得着这么一个全部的。可我们都愿意去想,去想这么一个虚无而又真实的女人。

我想,苏从来不曾在真正意义上靠近过这女人,这个D,这个全部,那种肌肤相亲的体验他是没有的。尽管那很容易。他是把她当作女人来爱着的,可这爱全无用处,至少对苏而言。他敢伸出手去摸一下D吗?或者,我来换一个字吧,他肯伸出手去吗?肯吗?他是连话也羞于说的,只能是坐在那里,耳朵里听着D对自己喃喃地讲一些没有意义的话,那些陈年旧事。可心里却生出一张嘴来,一张一合地,肯定,否定,建议,反驳——

……
别说了,也不要找了,就这样,挺好的
就是好,没有别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那面墙,就是你看到的那面墙,那
上面的斑点,那上面的蚊子拉的屎,你终于
找到了,你是找了很久的,总之,我
等了很久
……

——他不能让这些话从心里跑出来,那会吓到D,会打断D,D可能会因此而逐他出去,我知道D会的,他也知道。所以,他聪明地闭着嘴,只在心里说。这些,D都知道,是的。那么乖觉的女人。面对苏这样一个男人的时候,D们会调动身上所有的感官来知觉,就像一只只竖起了长刺的刺猬。出于一种自卫,更是一种诱惑,带着甜蜜的毒汁的诱惑。

而我们,我们一直以来听到的读到的就是苏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话。他写了出来,呈于我们,想让我们认识D,认识女人,最好是能和她熟络起来。是了,D是可以给我们以启蒙也是可以给我们结业的。苏告诉我们很多有关D的事。关于D,关于女人,关于D正在做和试图做的一切,一次又一次的。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告诉他这是徒劳的。他说的都不是完满的D,或许某一片皮肤某一弯指甲看上去像是她的,但不是,那不是D,只是D的一部分。因为每一次读到苏所描述的D,都与前一次的不一样,甚至是相互冲突的。苏不知道,他因为看得太清楚了,知道得太明白也太琐细了,反而丢了D的真正模样。他把D当成了一个无底洞,然后将所有关于她的细节(她本身所具有的和苏自己臆测捏造出来的)丢进去,丢进去,丢进去,却是怎么也填不出一个丰满的D来。这就使得我们总是在他的描述中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一个新的D慢慢浮出来,每一个新的D都会令我们激动不已浑身发冷,或,发烫,并迅速地迷上她,从而很快忘了那个和那些旧的D。呵——,那么多,那么多的D……有时候,我们是会听到,甚至看到的,被我们忘掉了的抛弃了的那些D们——穿着小花裙子的,批着长发的,浓妆淡抹的,老态龙钟的……她们在某个地方走来走去,鞋底在地上擦出沙啦沙啦的声音。而我们甚至有可能想不起来她们就是我们当下正在迷恋着的D,她们是吗?

苏对D说——

……
你早料到了的,这是结果,它放在这里,就在这里
作为一个被破坏掉的,你挺着胸膛
抱着双臂,望着它们
……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看到的女人和女人自己感受到的女人不同,可能男人看得更细一些,也说不定。不过,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有苏这份好耐性,和他那样一双眼睛。这一点,我敢肯定。也许我该说,苏和他们所注意的方位不一样。可以这样的细致而新鲜地反复去感受女人,苏应该是爱着所有的女人所有的D的,这种爱恰又是不自知的、自身全无感觉的一种爱。至于我们,所有的女人们呵,所有的D,我们又何尝不爱着你们?但我们该是与苏不同的。被我们所恋慕的只是其间的某个片段——两瓣鲜润的嘴唇,一双肥白的长腿,或别的。苏是全部,全部的女人,全部的D,全部的全部,从毛孔到毛孔。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忽然冒出几句话——比黑色更黑的是什么样的一种颜色?比爱更爱的感觉或者说一种体验是怎样的?——大概就像苏这样,他和他的毫无指望的琐细的爱心甘情愿地掉在了比黑色更黑的颜色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底,因为就没有底,他连绝望都不能有,因为根本就没给他底限。他或许“认出了身后的那种叹息”,却无法回身去看,去落实。其实,那或许就是我们中的一个,并不是D。他擦过我们的身边,然后掉了下去,而且知道,下一个要掉下去的人,该是我们中的一个。一定会的。
苏走之后,D就病了,再也没能好起来。或者,D不是病,只是和所有人的结果一样,她老了。D知道,从苏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肯像苏那样爱着女人们了,即使D给了我们一个又一个的新鲜。可我们中的谁会有苏那样的耐性,谁会有他那样一双敏感的眼睛呢?我们从来都只追逐那个新鲜。

在这个从没有过的炎热的夏天,我坐在没有空调的逼仄的屋子里读这个《D小姐》。我想迫使自己停止,因为我感到冷,从骨头里往外冷。我渴望(无比渴望)能有谁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让我能听到自己的关节喀啦啦地叫唤,还有一双手,上上下下地摩挲着我冰凉的双臂。我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所以,也就停不下来。汗从我的鼻梁上滑下来,悬在鼻子尖,凝固了。

……
算了,别管他了,我们回家,好吗?你有家的
……

——我是多么的喜欢这句话,一个结束,告一段落,也是一个开始。回家,多么好。
这一次,D恍惚成了一幢无主的老旧的宅子。好在看上去还完整。但任什么也遮盖不住那样一种衰败之气了。光线从很多地方射到她里面去,屋顶的破洞,墙壁的裂缝,窗子,曾经有着美丽的彩色玻璃的窗子。灰尘在光线里跳舞,使那光看上去是蓝色的,是活的,并让我知道,那儿是漏的。见鬼!写给女人的诗却让我看到了旧宅子。或者,宅子和女人本是共通的。男人们在忙忙碌碌地搬进搬出。而现在,没有男人再在D这幢宅子里进进出出了,他们总是向往更好更宽敞的宅子。男人们不知道,或者是假装不知道,那更好更宽敞的宅子最终也是要衰败的。或者,他们和我一样,知道老宅子败了,总会有新宅子的。这种时候,男人都是好脾气的,他们善于等,或是凭空捏一个出来。而D就在这一天一天的等待里衰败了下去。苏在她的近旁,眼看着这一切无可挽回的发生。但他进不去,他从来也没有进去过,D不许的。苏是D仅存的自尊,尽管D曾无比渴望苏能一脚踹掉那扇破门,闯进去,甚或再收拾一番那破败。现在进出的,只有无孔不入的光,日光,或月光。苏把这些讲给我们听,可我们也只是听听而已,没有谁再对那只会一天比一天更老旧的宅子感兴趣了。

D大概从一开始就预感到了结束。女人们生来就有着那样一种悲哀的情怀,预测着自己即将凋零的命运,并因此而怜惜着自己。有人说,那叫第六感——

……
总有一天,这个时刻来了,但没什么,你说
总有一天,我们这些人的状况,是我们
我们是有状况的,但你没有,你要行动
你是思考过的,我感到了,我不上当,我肯定
你一定是,也许吧,我保证,你在想,但不是现在
……

——苏可能知道得比D还要更早一些。很多时候,一个热切的旁观者所了解的细节或叫内幕,比当事人本身要更多一些。苏始终是D的旁观者,也只能是个旁观者,他只能满怀怜爱看那些花儿一样的女人们一朵一朵谢去,却是无能为力。苏知道。
有些花谢之后是会结出果子的,但是D不会,会结果子的,那不是D。D谢了就谢了,别指望她会给谁留下点儿什么,那是不可能的。那些果子,那些果子和D是不相干的,那不是她的结果,更不是一种延续。D就只有一个D,然而,很快就要谢了。D,苏,还有我们,我们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们等到所有的花儿都谢了……

……生活,根本用不坏,而你坏了
是的,这很重要,这一点,想想吧,就一次

——从一开始,我的心就偏离了它本身的位置,开始随着苏一起下沉,下沉,一直下沉。直到苏说,“生活,根本用不坏,而你坏了”,它才大大地打了个抖,停了下来。D是坏了,她一个花瓣一个花瓣的坏了,而我们,正在慢慢地坏下去。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可以不用着急了。一切,都在自然地发生。就像这日子,一点一点流过去。

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又读完了一遍,看着D慢慢地在苏的语言里凋谢。可我心里是不甘的,我知道。凭什么呢?一次又一次的……莫名的,会有一种危机感。这危机感从苏而起,从苏的《D小姐》而起,怎么会这样呢?这样的爱着女人。因为他的感性吧,或者是单纯。在我看来,那需要太大的勇气,是不幸的,类似于一种符咒。苏将这符咒融进了自己的诗里,融进了有诗之后的生命里,所以,他天生要受折磨。为着诗歌,为着D,为着所有的女人们。
是了,我想我是爱着D的,尽管我所爱的D只是某个片段,是支离破碎的D。但是我把所有那些爱着D的或是打着这样的名义占有D的男人们都看作是我的敌人。但苏不是。我们曾一起等待过花儿的凋谢,他比我及D等的时间还要长。爱屋及乌的,爱上D之后,我发现自己也爱上苏了。或者,或者是在爱上苏之后,我才开始爱上D。我不知道了……

和苏有关的两个词

消解:苏常会提到这样一个词——“消解”。消解人的既定的观念。而在这消解的过程中,充满了不确定甚或是自相矛盾。这在《D小姐》中有着充分的体现。他把D小姐解构了,大而化了,所谓大象无形,使这个女人弥散在了空气中,无处不在。这种表达方式非常有趣,看似含糊不清,忽而肯定忽而否定,总之是一个不确定,但在这不确定里,又带给了读者大量的信息。譬如这个《D小姐》,苏给了我们无限大的空间。我们可以把D想成是任意一个女人一个样子,或几个女人几个样子。在诗中到处可以看到我们熟悉的片段,属于某个似曾相识的或梦想中的女人的片段。
无对象诗歌:苏有这样一个提法——无对象诗歌。听上去有一种还诗歌以自由的意向。“无对象诗歌,是为了结束‘单一意义的欺骗’”,这句话很有意思。没有风花雪月,没有罗曼蒂克,甚至没有柏拉图,更不是浮光掠影的风光片,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诗歌就是生活,而生活是什么?你尽可以去想,凭你自己的理解去诠释,它就是那个、那个、那个样子的。你的,我的,还有他的,我们的生活是不一样的。一定是不一样的。
关于“无对象诗歌”这个提法,我以为在《D小姐》中有着极为充分的体现。尽管苏给这首诗起了那么一个具体的名字,甚至装模作样的加了个“给WW”的副题。而实际上,这个D和WW都只是个符号而已,类似于我们常说的某某。它可以指向任何人,譬如,我们可以把“给WW”换成“给所有的女人们”(当然,苏不会同意我们这样改,那样一个飘忽的WW就被我们给落实了,有违他的初衷)。在这里,无论是D,还是WW,都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这种写法,或像用气枪打出的霰弹,沾着谁算谁,擦着边儿的都有一份儿,而具象的形是没有的,爱谁谁吧。

再来看看苏所使用的语言方式,始终是在喃喃自语。我曾管他这种语言方式叫做“说梦话”,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前后颠倒、时间与空间交错变换、自我否定、乐此不疲。这种自语看上去好像是说给某个人听的,“你”如何如何,“你”怎么样怎么样,而实际上这个“你”却没有明确的指向,谁听到算谁的,谁看到算谁的。我们可以把这个“你”看作是英文中的“You”,你或你们。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让人心虚的语言方式,因为目标模糊不确定,所以,听到的人都会暗暗思忖,这小子是不是在说我?含沙射影的效果。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苏用他所特有的语言方式在诗歌中所表现出的语言魅力就是这样让人难以设防。这样一再的被他的语言击中,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总之,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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